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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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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单过。”

老姜知道这个姜虎,平日不爱说话,心里主意大着呢。出去单过没啥,借一只鸡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来早就跟爹不是一条心了。这就不是鸡腿的事了。老姜也赌上了气,第二天一早,把姜虎的老舅找来。父子俩也就分了家。姜家除了在县城南街有座弹花铺,在西街还有三间门面房,也是老姜他爹留下的产业,一直租给人做豆腐。姜虎另立门户后,干脆连棉花也不弹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豆腐坊,改作馒头铺,锅灶倒都是现成的。不愿再弹棉花不是跟爹分家,捎带对弹棉花也伤了心,而是不愿再顶着一头白在世上走。馒头铺起了个名字,叫“姜记馍坊”。相互不住在一起,干的又不是同一行,倒与爹娘和兄弟彻底脱了干系。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无在“姜记”弹花铺殷实,但夫妻两个蒸馒头卖馒头。确也比过去清静许多。姜虎的身子,从小长得比两个兄弟单薄,过去在南街弹棉花时,姜龙姜狗皆说姜虎奸猾,如今在西街揉馒头,馒头揉了两个月,膀子和胳膊,倒比过去粗壮许多,暴出几块疙瘩肉。吴香香有时边揉馒头边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离开你的弹花铺,我也没饿着。”

姜虎倒叱呵她:

“哪那么多废话?会不会说点有用的?”

姜虎平日不爱说话,也讨厌别人说废话。啥叫废话?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话?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做馒头生意之余,姜虎又和两个朋友,一个叫老布,一个叫老赖,合伙到山西贩葱。多一条门路赚钱,姜虎想把馒头铺三间房子翻修一番。过去把房子租给人做豆腐,不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让灶火给熏黑了。熏黑倒没什么,墙体全让火给熏虚了,墙脚也让杠豆腐的泔水给浸酥了。在屋里一跺脚,墙上就扑啦扑啦往下掉土。房顶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漏;雨停了,屋里还要哩啦哩啦下上半天。除了翻修旧房,还想盖出一间耳房。翻旧房,盖新房,就是张罗前面的有用的事。出门贩葱风餐露宿,比守在家揉馒头苦多了。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卖馒头来钱快。一年下来,卖馒头兼贩葱,姜虎真把三问房子给翻修一新,并盖出一间耳房。但贩葱也上了瘾,虽不再常年出门,赶上岔口,仍与老布老赖跑山西。与亲兄弟说不着,路上与朋友倒说得着。这时贩葱就不单是贩葱,还为个说得着。

前年年关前,姜虎又和老布老赖去贩葱。三人赶着三辆毛驴车,一路说些闲话,七天之后,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葱是鸡腿葱,说是鸡腿,像猪肘子一样肥,嚼到嘴里扯鼻子辣,辣不说,辣后没有苦味,贩回去抢手。三人贩了三车葱,没在太原停脚,便往回走,欲赶上延津县城腊月二十三大集。紧走慢走,三天之后,赶到山西沁源界。这时天变了,刮起北风,接着飘起雪粒。山西的风又冷又硬,和着雪打人的脸。人受冻没啥,看着拉葱的驴浑身冒汗,又打着哆嗦,担心驴被冻病了。赶到沁源县城,三人望望天,虽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但决意不再赶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个车马店,把驴拴在牲口棚里,喂上草料,又给它们点上一堆火,三个人开始沿街找饭铺,欲吃口热乎的暖和身子。进了几家饭铺。皆不如意。不是屋里冷,就是饭菜贵。最后寻到县城西关一家卖杂碎汤的小店,看着还干净,价钱也公道。屋里有杂碎汤煮着,也显得暖和,加上外边天已经黑了,便在这里落下脚。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县,正是吃饭的茬口,店里坐满了人。恰好一张桌子上,一拨人吃完走人,姜虎三人便坐在那张桌子前,要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店里客人多,烧饼在店里是现成的,现点现上;杂碎得现煮,要一锅一锅等。但吃杂碎汤就图个能添汤,添汤不再另收钱,十个烧饼吃下来。碗里皆是热乎的,所以无人先吃烧饼。等了一个时辰,杂碎汤上来,三人埋头先喝汤。正吃着,又掀门帘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看看别处无空位,便坐在姜虎桌子对面,也点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听他们张口说话,听出两个男的是山东口音,一个女的是山西口音。听他们的话头,似是做贩驴生意的。他们等杂碎汤时,男女间开始调笑。不管是听他们的口音,还是看他们调笑的样子,那女的不像是谁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临时轧的姘头。而且那女的不是跟一人调笑,跟两人都调笑,就更是姘头了。这种事在路上见怪不怪,姜虎埋头吃饭,没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禁多看了那女的两眼。多看两眼也就罢了,又低头与老赖嘀咕了两句,两人哧哧笑起来。正是这嘀咕和笑,对面两个山东人觉得不是好意,与他们急了。两个山东人一个个儿高,一个个儿矮。但都粗壮。个儿矮的山东人抢先啐了老布老赖一口,又操着山东腔骂道:“妈拉个巴子,瞎嘀咕个啥,身上哪块肉痒痒了,明告诉爷爷呀!”

老布低头不敢再说话,老赖在延津就赖,出门也不怵人,就还了山东人两句。双方话越说越多,这时店小二给两男一女上来三碗杂碎汤。店小二正要劝架,个儿高的山东人后撤一步,抄起一碗刚上的滚烫的杂碎汤。要砸向老赖。老赖也后撤一步,抄起条凳,要与山东人对打。姜虎见要打起来,停下吃烧饼,起身劝架,知道对方是山东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二哥,怪我这俩弟兄不懂事,出门在外,我替他俩赔个不是吧。”

没想到这山东人不依不饶,也是看姜虎身子单薄,说话声轻,看上去好欺,便说:“赔不是行啊,给她叫声妈。”

指了指旁边的姘头。但山东人把姜虎想错了,让姜虎给一个姘头叫妈,惹恼了姜虎。惹恼姜虎,比惹恼老布老赖事还大,姜虎不再啰嗦,一脚踢掉那山东人手里的汤碗,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咣咣往桌面上磕,直磕得血流满面,还不住手。个儿矮的山东人惊了,那个山西姘头也惊了,老布老赖惊了,店里吃饭的人全惊了。没想到这么单薄的身子,藏着那么大的脾气和劲头。接着令人没想到的是,血流满面的山东人,身上藏着刀子,一开始被磕头猝不及防,接着被磕晕了头,没有反应,待回过神来,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刀,一下捅进姜虎的胸腔里。待拔出刀来,血呼的一下,喷了一墙。老赖老布见姜虎倒了,只顾去拉姜虎;回过神儿来,两个山东人和那个山西姘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出门去寻,只见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飘起大雪。姜虎在地上喘了一阵气,头一歪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摊血。老布老赖拉着杂碎汤店主到县政府报了官。但凶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们的名姓。又不知他们是山东哪州哪县人,只听出一个口音,一个山西姘头,也是四海为家,脚在人身上长着,哪里捕去?老布老赖也是无奈,在沁源停了三天。只好将姜虎的尸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与老赖商量,瞒下姜虎的死因,不说是老布老赖在山西惹了祸,只说是姜虎在沁源与人发生了口角,打斗起来,被对方捅死了。去山西贩葱时还是一大活人,回来是一具尸首。姜虎的老婆吴香香,抱着孩子,哭昏过去好几次。时逢年关,门板上本该贴鲜红的对联,现在换成了白色的烧纸。

姜虎死后,吴香香成了寡妇,一个人在馒头铺揉面。有姜虎在,虽然姜虎不爱说话,走来过去,馒头铺也显得热闹,剩下一个寡妇,屋子里顿觉冷清。对南街姜家而言,儿子一死,儿媳似乎成了外人。老姜加上姜龙姜狗,皆以为吴香香会改嫁。儿子死了可惜,儿媳改嫁没啥可惜的,新翻盖的馒头铺可以落回自家手里。吴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还年轻。但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茬口;同时看出姜家盼自个儿改嫁,图的是个馒头铺,反倒赌上了气,继续在县城西街蒸馒头。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一年过去,姜家见吴香香还没动静,老姜倒没有什么,媳妇是外人,还有孙女巧玲呢。但姜龙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对付,现在联起手来,要把吴香香赶走。赶走并没公开赶,公开赶也说不出口,而是等到每个月的后半月,每天的后半夜,天上没了月亮,县城睡得正熟,他们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馒头铺房上,跺脚吓吴香香。一开始是俩人一起跺,后来一人一月轮着,人照样吓得着,俩人也有歇着的时候。但他们又把吴香香想错了,不吓吴香香,吴香香倒可能改嫁;这么一吓,吴香香横下心来,不谈改嫁的事了,倒把个“姜记馍坊”改成了“吴记馍坊”。但天天夜里担惊受怕,也不是长事,便想招一个女婿,来支撑门面。试着寻了几个,也没合适的。模样,脾气,相互是否说得着,单讲一条遍地都是,几样凑到一起就难了。要么这人脾气好,但生性窝囊,撑不起门面;要么这人脾气犟,但又犟过了头,吴香香害怕招了这个女婿,自个儿降不住他,馒头铺没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个合适的。鞠家庄一个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个外场人,大嗓门,说起话来,既不怕事,又知道让着吴香香,但他带着三个孩子;一成亲,别的不说,先要养活三个外人,吴香香又犹豫下来。这时吴香香感叹,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于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里悬着。一悬就是一年多。一年多后,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杨摩西。

两人便吵起来。一件事又扯出来八件事,有件事又撞到了姜龙老婆头上,姜龙老婆也加入进来,全家吵成了一锅粥。老姜忙到街上买了豁嘴老冯一只兔腿,递给巧玲,又被吴香香从巧玲手里一把夺过来,摔到门外,倒是被狗给叼跑吃了。闹了半下午,不但耽误了下午轧花和弹花,晚饭做好了。大家也没人吃。到了夜里,老姜把姜虎叫到正房,在桌腿上磕着烟袋:“全怪我,给你媳妇说说,忘了一只鸡两条腿,看这闹的。”

整个中午吵架,姜虎就是看着,没有说话,这时说:“爹,再闹你们闹吧,我是不想闹了,想静一下。”

老姜听出这话头有意思,吃了一惊:

“啥意思?”

姜虎:

杨摩西已经在县政府种了四个月菜。杨摩西过去没种过菜,但他自小在杨家庄长大,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阴历二月一开春,冻土一化,杨摩西便在县政府后院,给县长老史的一亩三分地上粪。上过粪,便开始翻土。县政府不养牲口,一亩三分地,是杨摩西用铁锹一锨一锨掘出来的。接着用铁耙打坷垃,将地耙平。接着撒种。按县长老史的意思,种了些茄子、豆角、萝卜、菠菜、辣椒、葱、蒜、荆芥等。地的四角,又种了些丝瓜和葫芦。接着挑水灌苗。苗出来,草也出来了,接着拔草。接着松土保墒。三个月下来,杨摩西觉得在县政府种菜,比过去沿街挑水还累。沿街挑水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歇着,现在只要一到一亩三分地,从早到晚,手闲不下来。但累归累,心里却松快许多。过去挑水是他等活儿,现在种菜是活儿等他;干活儿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儿强。另外,在县政府种菜,时间上可以自个儿做主。过去沿街挑水,何时挑水,挑多少水,全听主家的;现在一天到晚手虽然不停,但先干啥后干啥,全由自个儿主张,只要把一亩三分地种好就行了。人一自主,心里又松快许多。吃的也比过去强。过去沿街挑水,活计没个着落,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现在虽是一个种菜的,也算县政府的属员,一天三顿,到点就去伙房吃饭。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让人放下一条心。县政府的科员,有四十多人,大家在伙房吃的时间长了,人人都说伙夫老艾做的饭难吃,就会炖个杂烩菜,把肉片和许多杂菜放到一个锅里乱炖。杨摩西却觉得老艾的杂烩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头。三个月下来,大家都说,种菜的杨摩西,比刚来时胖了许多。唯一不如过去挑水处,是跟县政府的人相处,要比一个人挑水难。过去在蒋家庄老蒋染坊挑水,十几个人,杨摩西就觉得应付不过来;如今县政府四五十口子,个个又比染坊的人要刁。县政府其他差员见杨摩西是新来的,像老蒋染坊的内蒙人老塔一样,皆有些欺生。杨摩西种菜就忙得脚底朝天,还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买烟买酒,或唤他搬桌挪柜。连伙夫老艾,三天有两天,也唤他去街上买油买酱,或到十字街头扛一篓馒头。杨摩西除了是个种菜的,等于还是个打杂的。杨摩西肚子里也骂这些人不是东西,但知道种菜的差事来之不易,加上这几年与人打交道多了,长了记性,除了不与人拉帮结派,招惹是非,也学会了吃亏。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种菜的活儿,替人去干分外的杂事,肚子里骂人,面上不带出来,仍乐呵呵的。县长老史招他来本为种菜,为自个儿韬光养晦,现在看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杨摩西被人支使得像个陀螺,老史既没对大家发火,也没对杨摩西发火,只是摇头一笑。笑不是笑杨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其实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三个月下来,县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种菜的“摩西”嘴虽然有些笨,但手脚勤快。在县政府干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杨摩西不凭别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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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1/3页)

人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杨摩西在县政府种菜三个月,又在县城成了亲。

延津县城南街有个“姜记”弹花铺。“姜记”弹花铺既轧棉花,也弹棉花。弹花之余,还把弹出的棉籽轧成油,一罐罐摆在货架上卖,同时也做旧花换新花的生意。“姜记”弹花铺的掌柜叫老姜。老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姜龙,二儿子叫姜虎,三儿子叫姜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弹棉,全家男女老少,头发眉毛里,皆钻些棉毛或棉屑。见一人顶着一头白走来,大家便知道是南街老姜家的人。兄弟三人娶亲时,老大姜龙和老三姜狗说得着,老二姜虎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继成亲,这时谁跟谁都说不着。说不着不是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妯娌之间产生了矛盾。老姜加上三个儿子,四股人共同经营一个“姜记”弹花铺,谁出力多了,谁出力少了;谁得的多了。谁得的少了;派给谁的活儿重了,派给谁的活儿轻了,妯娌之间七嘴八舌。时间一长,兄弟之间也产生了隔阂。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阂虽无影响“姜记”弹花铺的生意,但一家十几口子,把日子过成了一锅粥。这年阴历五月初六,姜家的鸡和狗斗气,狗把一只鸡咬死了。老姜踢了狗两脚,把鸡提到了厨房,让老婆炖了个清汤鸡。一个弹花的人家,平日也是粗茶淡饭,这天中午,饭桌上有了肉。老姜吃了个鸡头,老大姜龙的孩子,老三姜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看着这鸡,老姜便撕下两只鸡腿,递给他们。姜虎有个女儿叫巧玲,三岁了,这天在街上玩过了头,回来吃饭,盆里的鸡腿已经没了。巧玲看到另外两个孩子一人一只鸡腿倒着啃,便上去抢。姜龙的儿子五岁了,姜狗的儿子两岁了,巧玲不敢抢大孩子的,便抢姜狗儿子的。姜狗的儿子,哇的一声哭了,但也死死抱着鸡腿不放。姜虎的老婆叫吴香香,兜头扇了女儿一巴掌:“有你的,你才吃,没你的,吃啥?”

说的就不是鸡腿的事了。巧玲张着大嘴,也哇的一声哭了。姜狗的老婆见巧玲抢自己儿子的鸡腿,心中已不喜,抢时没说啥,又见吴香香拿这只鸡腿说事,打巧玲给人看,说了一句:“为只鸡腿,至于吗?”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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