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白夜〗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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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不了官就认个没有官命罢了,还掩饰着让艳艳他们笑话了!”艳艳说:“我不笑话,你们在南郊机电公司演出时,我还没到酒楼的,去看过南先生演的甘脱身的——那演得真好!”南丁山说:“我演的不是甘脱身,是代理阎王聂正伦。甘脱身在阴间的铁围城里做鬼,目连打破铁围城,甘脱身趁机溜脱,吹牛撒谎说他的外公是玉皇,外婆是王母娘娘,真武祖师是舅父,何仙姑是舅母娘,我吓得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尊其为上司的。,’艳艳说:“我记起来了,是代理阎王的——你能唱一段吗?”南丁山说:“唱哪一段?这代理阎王上场是念引子的——”就长声念道:

休说官吏有区别,七十二者皆一脉,千里为官只为财,哪管杀人遍地血。

念完,张口要唱,眼睛却红红的,喉咙发哽,说他去擤擤鼻涕——去了屋左边的洗手间去。夜郎忙给艳艳和男小工使眼色,让他们赶快回酒楼去。艳艳还要说把笼拿上,夜郎说不必了,过后我送过去,推着让他们走了。南丁山擤完鼻涕回到屋里,问:“人呢?”夜郎说人家忙人忙事的,你哕哕唆唆没个完,就都走了。南丁山很有些遗憾,说:“夜郎,我是不是说得多了?”夜郎说:“今日没喝酒,倒像是醉了。你给他们说那些干什么?我看你是累了。”南丁山说:“是累了,是累了。”两人又吃,直到笼干罐净,草草洗了手脸,就搭铺睡觉。南丁山说:“兄弟,啥事都不要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咱睡,睡着了全当是死去了!”

但是,夜郎很快就入睡了,睡不着的却是南丁山。他先是听着屋外不断地有响声,是车驶过去鸣着喇叭,是邻近哪一家打麻将,牌洗得哗啦哗啦响,是有人从窗外走过,女的,铁钉的高跟踏着水泥路面??他翻了个身,面朝这边睡一会儿,又翻了个身面朝那边睡一会儿,就闻着臭气,骂夜郎脚洗过了还这么熏人!后来就把枕头抱过来和夜郎睡在一头。这么折腾了半夜,才要迷迷糊糊睡着,似乎感觉夜郎又起身去厕所了,但没有听到厕所的马桶水响,他睁了眼才要问“你也睡不着吗?”好像夜郎在开屋门。一时清醒,觉得奇怪,起身看时,便见夜郎开了门竟一直往前走。南丁山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什么,也就跟了,一直穿街过巷,到了竹笆街,夜郎又在贴了售房字样白纸的门上掏钥匙开锁,开不开,又不言不语地返回去。等到南丁山再回来,夜郎却已在被窝里咝儿咝儿发了轻轻的鼾声。

南丁山就拉着了灯,叫夜郎,叫了数声,夜郎醒来,说:“天亮啦?”南丁山说:“你装什么洋相?半夜四点半。”夜郎说:“才四点半你起来干啥?你不睡我还要睡的。”南丁山说:“是我害得你睡不成,还是你害得我睡不成?!”夜郎说:“你??”就又起了鼾声。南丁山蓦然醒悟,过来一把拉起夜郎,说:“夜郎,夜郎,你有夜游症?!”夜郎清醒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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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夜游症?胡说!”南丁山就把刚才的一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夜郎倒害怕起来,说:“我去开戚老太太家门?我怎么会去开戚老太太家门?我是那再生人啦?!”就从脖子上取下系着的钥匙,疑惑不已地看着。南丁山说:“真是怪事!这一定是这钥匙有什么异处。你不敢再系这钥匙了,脖子上什么戴不了,偏戴这玩意儿,你在乡下得那怪病,恐怕也是这钥匙作祟哩!”就把钥匙收了,装在自己口袋里。夜郎却不,说这钥匙不是他的,他就是不系,也要还给人家的——从南丁山口袋里又掏了回来。

吴清朴拍过了电报,又用刘逸山的办法,将邹云的鞋里装上秤锤,邹云仍是人不归,信不来。吴清朴到虞白和丁琳处哭诉过几次委屈,两人除了劝说也无能为力,寻夜郎,夜郎又去义演了,便约了宽哥商议,宽哥自告奋勇,要去寻邹云。为了不惹人显眼,宽哥换了一身便服,当天搭车去了巴图镇。在镇东七里铺的弯道处,有人穿了孝服跪在路边焚冥钱,路面上还用石头围了一个圈儿,似乎还看得见圈儿里有发干的血迹,便知道前几天这里出过车祸了。车上的人都伸了头往出看,口里呸呸地吐唾沫。宽哥瞧着那穿孝服的人又焚纸又奠酒,眼里便有些潮了,却并未吐唾沫,旁边人还说:“你不吐的?鬼怕唾沫的,莫让横死鬼寻了替身去!”宽哥哼了一下,心里说:它要不嫌牛皮癣痒,它来寻我来?!

到了镇上,打问着去了宁洪祥的公司,大门口里却有一个老头和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吵闹,似乎已经争执了许久。老头说:“我要见他的,他为啥不肯见?他心虚嘛!我可是惟一的证人,我正蹴在石堰后屙屎哩,小车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从拐弯处开过来,我瞧着是女的开的,那人往左一跑,又往右跑,车子也是往右一下又往左去,咚地就撞上了,车轮是从那人的腿上碾过去的,车就在前边停了。我只说车上的人要下来救人的,可那车却又发动了,而且还往后倒,端端往那人身上倒去,那人也是急了,拖着断腿往路边爬,一边爬一边还喊:‘别再碾我,别再碾我!’但车还是倒后去,就把那人轧死了。我看见倒车的是宁洪祥,我眼睛没瞎,就是他宁洪祥!”小伙说:“你再胡说,我告了你去!”老头说:“告了好嘛,公堂上对质,看判了谁的刑去?!”宽哥听着是是非之事,立即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不宜前去的,忙掩身在旁边一个厕所墙后。听得老头又在说:“私了不成,那咱就公了嘛!那女的那阵尖声叫,不让倒车,我听着宁洪祥说:你甭管,要轧就轧死着好,他不受罪了,咱也安生。轧个残废,你一辈子得养了他,那是花钱的无底洞,轧死了,出万把元的命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当这话我没听见?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小伙说:“鬼信着你!你既然看着听着,现场处理事故时你咋不说?”老头说:“我不说就留着现在说嘛,我也是能人,我难道不知道我该怎样发财呀?!”小伙说:“老无赖!滚!”老头说:“我就不滚,宁洪祥不给我钱,我就到处说呀!”小伙说:“我告诉你,事故早处理了,人也埋了,你胡说八道顶了屁用?”将老头推开去,老头又扑过来,打不离的狗一般,老头后来就抱住了门框不丢手,一只鞋被小伙拽脱了,“日”地撂到丈外远的场地去。宽哥听出个八成轮廓,心里也怦怦直跳,作想路上见到的那个现场莫非就是宁洪祥出的车祸吗?才要走近去说话,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一颗贼光贼光的大头,便又躲到墙后,听着说:“老头,你是疯了,要讹钱也不该胡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老头说:“天上油盆大的太阳照着,我说谎?”那人说:“已经给你说了,宁总不在,他回来了你寻他好了。”老头说:“他有钱他能去坐了牢?你别诓我!”那人说:“宁总当然不会坐牢!死者横穿马路出了车祸,赔了一万两千元,已经够他的了!说不定他是拿老命给儿子换钱的。”老头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就天天来,我不走的,我也死在这里挣笔钱的!”那人就召了小伙在一边,叽叽咕咕了一会儿,过去说:“老头,这样吧,你说怎么办?”老头说:“灭口有两条,一是把我弄死了,二是掏这个数。”爹了五个指头。那人说:“五百?”老头说:“再加个零!”那人说:“付了钱你还要胡说咋办?”老头说:“我是地上爬的!让我人经三代都是哑巴,行了吧?!”那人拿眼瞪着老头,呼呼出气,从口袋掏出一沓钱来,数过了,数出是三千二百元,抽回二百,说:“算你发财,拿走吧,拿走吧。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敢说一个字儿,啥下场你会明白的!”老头说:“我是猪狗啦,拿碌碡打月亮,不知轻重呀?!”忽地夺了那人手里的二百元,撒脚跑了。那两人骂了数声,砰地把门关了。宽哥知道此时还不宜过去,在场边转了一会儿,才去敲门,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伙,就问起宁洪祥。小伙倒盘问了他多时,才说宁洪祥领人在山上矿洞,不在家的。宽哥忙问邹云,小伙却说邹云病了,指点了让到镇上门牌l01号去找。

宽哥心就急起来,不知邹云害的什么病。在镇上寻到101门号,窄窄的一个门洞进去,里边却是一幢小楼,进去又问了人,上到二层中间房里,果然邹云在里边,脸子寡白白的,一见宽哥,顺门出来就走……宽哥还以为她是出去喊人提了茶水来的,或是去拿什么东西,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却再不见邹云的影,就出来到隔壁的房子也看了,也到楼下看了,邹云都不在。最后上楼梯到楼顶,平台上,邹云靠在栏杆上发呆,身边卧着一只怪模怪样的短腿长毛狗。宽哥说:“邹云,你记不得我吗?我是汪宽。”邹云说:“宽哥,你是到巴图镇有公务?”宽哥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清朴让我来的。”邹云说:“清朴让你来的?我已经给他去了信,又拍了电报,他还叫你来?宽哥,那我认不得你了,原谅我不能接待你。”宽哥说:“邹云,我远远赶来,你不问吃不问喝,拧身就躲开了,你怎么冷落我我不在乎的,可你得回去呀!你和清一朴闹什么意见,你回去好好谈谈嘛,一封电报过去,说退婚就退一婚了,清朴受得了吗?他现在的样子,谁见了谁都可怜??”

邹云说:“所以我不能回去。”宽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听你白姐说:你和清朴原本好好的,已经在筹划着结婚了,事情咋就弄成这样?”邹云就呜呜地哭。宽哥说:“你这一哭,我也看出你和清朴的感情并没断的。既然没断,你回去,宽哥给你做主,这、破镜就又重圆了!多匹配的一对,谁不说好的,当然年轻人谁没个脾气,一个哭的就得搭一个笑的嘛!”邹云是不哭了,头还趴在栏杆上不抬。宽哥又说:“邹云,你怎么不说话?你恁犟的!你认识夜郎吧?他牛筋一样的人,他也听我的,你难道耳朵里装不进我一句话?我劝你回去,并不是说你不爱清朴了非叫你和清朴结婚,不是的,你宽哥是警察不是家庭老太太,思想还不至于那么封建保守,我只是觉得你处理问题太草率。你老呆在巴图镇干什么?给宁矿主当秘书?当秘书也不是不对,你回去和清朴把事情处理好了再来不是双方都安心吗?还是你看不上清朴了,要嫁给矿主?你要嫁谁,我无法限制你,可如果你为的是金矿主有钱,是为钱而要嫁他,邹云,这你就错了!人活在世上没钱是不行,可光有钱就幸福了吗?我接触过多少傍大款的——这话或许你不爱听——有几个是好下场的?!若是旁人,我只有一份挽救的社会责任,但你是熟人,我和虞白、清朴又都是朋友,对你我不仅有社会责任,还有一份感情责任!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邹云,你说话呀,你要是我的亲妹妹,我早就火了,或者拳头都上去了,可我不打你、不骂你,你总该回答我的呀!”邹云始终不言语,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就转身往楼梯口走去。宽哥从没受到过这种待遇,气得嘴脸乌青,还是强忍了,说:“邹云,牛头用武火煮不烂,咱就用文火慢慢煮;我这次来了,我就要把你叫回去,我是请了假的,三天四天可以在巴图镇上住着等你。”邹云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楼下去,宽哥连吸了三支烟,灰沓沓也下来,往镇上寻旅馆吃喝歇息。

翌日,戏班拆台装箱,人马返城,南丁山、夜郎即去了文化局,接待他们的却是演出处,说宫副局长责令他们来查处戏班的,理由是戏班以扶贫义演之名,将收入的十分之二只作了捐资,十分之一上缴管理费,十分之七装入私囊,并要求戏班把会计账目拿来,再要南丁山详细写一个义演的全部经过材料。两人听了,嘴头上还十分强硬,口口声声这是污蔑,要亲自见宫副局长面谈。但演出处的人说宫副局长不在,一出文化局大门,南丁山的脸面就煞白了,说:“局里怎么知道这内幕?上次回来,没什么动静,这次外出,申请书又批得挺顺利的,怎么才四天他们就知道这么多?”夜郎说:“会不会是戏班里有了内奸?”南丁山说:“这不可能,每个人都得了红包,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是不是哪个县的文化局协作人员告的密?可咱都是给他们回扣的呀?!”夜郎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咱现在受宫长兴直接管,是不是告他的事泄了?若没泄,现在哪一类义演不是这样,他也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文化局还落个政治上的好名声;若是泄了,那他听了谁一句半句谗言就要整咱们了。”南丁山点着头说:“夜郎,咱会不会栽在他手里?”夜郎说:“晚上你我去找找信访局长摸摸情况再说。他宫长兴就是成心要整治咱,咱有信访局长,一物降一物,还不知到底是咱要栽还是他要栽!”

晚上,南丁山和夜郎正详细地列了应付回答的几个问题,才要起身去信访局长家,民俗博物馆长却急急火火赶来,把南丁山叫出去了。夜郎觉得蹊跷,也有些生气,嫌馆长眼里瞧不起他。正取了酒喝,偏巧颜铭也来了。夜郎说:“今日这是怎么啦?一个接一个的都来了?!”颜铭说:“听说你们中午回来,饭做了那么多,左等右等却没人影,我就放心不下了。别人提心吊胆的,你倒悠闲得在这儿喝酒!”

夜郎说:“心才烦哩!”南丁山就进来,向颜铭打个招呼,就说:“事情更糟了!”夜郎问:“馆长鬼鬼祟祟的又说什么了?”南丁山说:“你拿回去的毛毯、踏花被用了没有?”颜铭说:“还没用的,怎么啦?”夜郎说:“颜铭你甭多嘴,我们说戏班的事哩。”颜铭说:“你们忙,我是不是出去一会儿?”南丁山说:“颜铭,这事也不避你;你就坐下吧,只要你不怨恨我们就是,有什么事情了,我南丁山顶着,与夜郎没关系的。”颜铭听南丁山这么说,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言传,心揪成了一疙瘩。南丁山就对夜郎说:“那些东西没用的好??文化局已经派人去民俗馆查了,馆长是个怕事的人,把分的东西全都往回收,是他们那儿漏的风??”夜郎也就抱了头,闷了半会儿。两人就叽叽咕咕商议起来,最后还是拿定主意去找信访局长,让信访局长出面向宫长兴施加压力,至于拿回去的东西,明日一早先送回民俗馆,一口咬定咱是没有拿的。两人越说越神神秘秘,颜铭并不知底细,听着听着,听出些门道,就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宗事来,当下让南丁山和夜郎从头顶到脚底全凉了。

原来,时装表演团里,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出纳,人称袖珍美人的,与人谈了恋爱,团里人都知道每天下班有个骑摩托的男人来接她,却并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前日,突然离开表演团,说是有了正式工作,而且是文化局演出处的。全团就议论起来,模特们无不热羡,团长就告诉大家,人和人是比不得的,看别人吃肉,自己就不要流口水,人家的男朋友的爹是信访局长嘛!并说了内情:那男的想让女朋友去文化局工作,曾托人说了数次,未能成功,不想信访局长收到了反映宫长兴问题的信件,信访局长就给宫长兴打了电话,让宫去他那儿一趟。宫长兴去了,信访局长吓唬说群众有了检举信,是八条问题,一条一条都列出来,宫长兴浑身就软了,信访局长便说你宫长兴才提拔上来,下边怎么就这么多意见,材料呈送上去怎么了得?正是因为都是熟人,偷偷先犯着纪律让你看看这材料,你要觉得这些问题都是事实,那我们就呈送上去;不是事实,是一些人要陷害诽谤你,信访局当然要保护坚持改革的领导干部了,这材料到这儿就为止了。这话当然是说给宫长兴听的,宫长兴也当然说这些材料全是诽谤之辞,现在是上边不提拔谁谁就是好人,一提拔谁谁就成了臭狗屎。信访局长就笑着说:好啦,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对了。宫长兴千谢万谢告辞回去,第二天信访局长的儿子就去找了宫长兴,又说起未婚妻的工作之事,事情自然而然地便解决了。

南丁山和夜郎骂了一通信访局长,骂过了便垂头丧气,长吁短叹,南丁山就软下来要坦白,先写一份检讨,又要把分给戏班成员的钱和物再收回来上缴。夜郎却不,说让他再想想办法,便打发颜铭回去,他要和南丁山睡在戏班,得专心处理这麻烦事了。颜铭一走,即给宽哥打电话,问宽哥认识不认识文化局别的头儿?但宽嫂回电话,宽哥已去了巴图镇,去干什么,几时回来,人家没说,从来做事都不给她说的。事到如此,两个相对看着,突然都笑了一下,南丁山说:“兄弟,熊管了,明日砍头今日还是要吃的,我请客,南门外环城中路上新开设一家蒙古饭店,卖烤羊腿,酥油茶,还有驴鞭、牛鞭、狗鞭三宝汤的。”夜郎说:“吃个饭用不着跑那么远,我给清朴打个电话,让小工提几笼蒸饺来。”遂电话打过去,半小时后,果然一男一女小工提了三笼蒸饺,一保温饭罐的八宝稀粥,两人分着吃起来。送饭的一男一女第一次到戏班来,看见了房子里各种剧装和乐器,十分稀罕。南丁山见那女的眉清目秀,心里爱惜,说:“好玩吧?好玩了也穿着玩玩。”就过去把一副胡须戴给那男的,从衣架上取了凤冠让女的戴了,又取了裙衣、霞披让她穿了,女的连热带羞,脸色白里透红,俨若施了粉妆。女的也是个好轻狂的,学着抛了几下水袖,抛得不开,却嚯嚯有风,后来还做了个兰花指来,坐到那古筝前竞拨了一曲《康定情歌》。喜得南丁山一颗饺子在嘴里,还未嚼烂咽下,口齿不清地说:“好的,好的,叫什么名字?”女的说:“艳艳。”南丁山又问:“艳艳十几岁啦?”艳艳说:“十七岁零三个月,我生日小。”南丁山说:“有扮相,人又伶俐,如果愿意到戏班来我可以要你的!”艳艳说:“我愿意的,真能到戏班,那我就辞那边的工啊!”夜郎见南丁山感情用事,就说:“艳艳,你别听他的笑话,戏班要招聘也是明年招聘,你要爱唱戏,有空练练身段和嗓子,到时候来应聘,现在还是好好在酒楼工作,别一头抹脱了一头又翘了担儿!”南丁山笑笑说:“夜郎说的也是,但古筝弹得不错,该奖励哩!”夹了一颗饺子让艳艳吃,艳艳竟也身子从古筝上弯过来,张嘴把饺子吃了。夜郎在桌下用脚踩南丁山的脚,南丁山还要再喂一颗的,夹起来,就送到自己口里,说:“世上的事分分合合,得得失失,都是有缘分的,艳艳有演戏的素质却在酒楼上做工,这也是命运所定。我小的时候,一个道师看我的相,说我银盘大脸,浓眉阔嘴,是能当官的,官还不小,不是五品就是三品。长大了没有当成官,却演了戏,都演的是官!??”夜郎说:“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下午,宽哥又来小楼上找邹云,邹云房间的门关着,死活敲不开。宽哥无法,去宁洪祥的公司了解情况,邹云的事,问谁谁也不说话。公司楼后的水池边,有一个丑陋的女人坐着,黑黄胖肿,一件大红的衣服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肥肥的肉埋没了鞋沿。宽哥过去,女人很热情,问起公司的经营,以为宽哥是来私收金子的贩子,就指着嘴里的两颗牙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成色?别人的金牙只是包个皮儿,我这可是纯货的!”宽哥笑道:“是金口!早听说你们巴图镇上,在地上捡东西,不小心就捡出个金豆豆来的。”女人说:“叫包谷颗!我们都叫那金豆豆是包谷颗,我家掌柜的打麻将,一输一把包谷颗的。你是哪里人?是收货的就等着掌柜的吧,他明日不回来后日回来。”宽哥说:“我是来找邹云的,邹云在这儿干得还好吗?”女人当下变了脸:“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娘家的哥吗?吆——吆吆——!”她一声尖叫,后边小楼里便冲出一只狼狗,呼啸着向宽哥冲来,宽哥忙向大门口跑,跑到门外了,拾了一块石头站住,那女人一跨腿将狗夹住,骂道:“你告诉你那卖口的妹子,她有本事占那街上的楼,却休想得到这里的一根稻草!我还是守家的老婆,她再能行,她还是个小的!”宽哥冷丁又受了一场辱,已下不了台,心里明白了邹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狗还是汪汪地咬。大门口有人就把他拉开了,悄声地说:“你也不看看阵势,都闹成什么样了,你还在她面前说邹云?!”宽哥把手中的石头扔了,一时觉得丢人,蹲在墙角吸了一支烟,待旁边的闲人都走散了,浑身散了架似的回到旅社。

旅社服务员却将一瓶酒一条烟,还有一袋水果,交给他,说有人送来的,并叮咛饭钱店钱让他不要付,最后有人统一结算的。宽哥知道这是邹云来关照了,却并不领情,返身又到小楼找邹云。邹云在的,听他说了刚才的事,咬牙切齿说道:“这丑婆娘越是这样,我越要跟她较个劲的。她有毡能耐,自己吸引不住自己的男人发什么凶?!”宽哥说:“邹云,事情你不说我也明白个八九,惹出这么大的难堪,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听我的话,回吧!”邹云眼睛又红了,扑嗒扑嗒掉眼泪,说:“宽哥,你回去,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实话全说了吧,我和宁洪祥早都同居了,这小楼就是他给我买的,我也给他怀了娃娃,你瞧我病恹恹的,就是刮了宫,又受了一场惊吓,心身还没恢复过来??宁洪祥答应了我和那丑女人离婚呀,离了婚我们就结婚啦。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你硬要叫我回去,我只好全说给你,你怎么看我都行,怎么骂我也行??宁洪祥是能干的人,又有钱,又风趣,他也爱我,他会给我幸福的!”宽哥虽然想到了她与宁洪祥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但邹云能亲口说出,他浑身都颤抖了,发急道:“邹云你真糊涂!现在闹成这样就是幸福?!”邹云说:“好事多磨嘛。”宽哥仰天长叹,说:“邹云,这么说我是白来啦?你宽哥在西京城是挽救了多少失足青年,到你这儿就失败啦?!”邹云说:“宽哥,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是失足青年,我这是追求我的幸福,是我用青春赌我的明天??我给你说这些干啥?说这些你不会理解??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有些自私,要伤害到清朴,可我没更好的办法。我是爱过清朴的,离开清朴我心里也难受过。,我现在虽然和宁洪祥在一起,他百依百顺地待我好,我心里时不时还是想着清朴,我从没梦过和宁洪祥,一做梦就是和清朴那些事,也正是这常常走神,我逞能学开汽车,才出了事故。”宽哥叫道:“那轧死人的事果然是你和宁洪祥了?!”邹云惊了一下,说:“车祸的事你也知道了?”宽哥说:“轧死了人的事知道,怎么轧死人的也知道!”邹云浑身哆嗦起来,双手捂住了脸,慌不迭地说:“宽哥,你不要说,你不要再说??”就蹲在了地上,还是不敢看宽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了,说:“你让我回去,可我怎么能回去?一步踏出去了,前边是崖是涧我只有往前走呵,宽哥!回去了,清朴心里有了阴影,他是知识分子,什么事都认得真,心又细,这日子能过好吗?就是他能忍我容我,我又怎么对宁洪祥说?他即使再坏,他对我没坏过,我又给人家说了结婚的话,我这不是又要害了他???我怎不知道清朴会伤心?我想过了,我会补偿他的。我给他的电报上说得明白,酒楼全交给他,我只要我投资的那笔现款,现在我决意什么都不要了,就全给他。”宽哥哼了一声,说:“邹云,钱能补偿感情吗?真可怜!”邹云说:“你是说清朴吗?他会找一个更好的女子的。”宽哥说:“我是说你!”宽哥跺跺脚,离开了小楼回到旅社,结账收拾行李,便去车站买票要回西京城了。

候车室里的人乱糟糟的,宽哥窝在墙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有一肚子闷气,又无人诉说,只是轻轻地哼。他哼的是一支很悲伤的曲,他无意识地就在地上画出简谱,突然有人一抱后腰叫道:“汪警察,你在这儿执行任务吗?”宽哥看时,却是邹云的大哥。宽哥说:“我在这儿候车去城里的,你坐车才来吗?”邹老大说:“我看你穿着便衣,还以为你执行任务哩!有你在这儿就好了,汪警察,你和邹云、清朴都是朋友,有事还要求你的。”宽哥以为邹老大也是为邹云的事来的,就说:“你说邹云的事吗?”邹老大说:“是邹云把我那儿子带到这里玩了几次,就认识了镇上姓张的一家的女儿,两人恋爱上了。孩子的事做大人的总得支持吧?可我家老二心却瞎了,尽坏这门亲事!咱那儿子排排场场的人才,喜欢的人多,跟几个朋友学了点瞎毛病,偶尔吸几口大烟的,没有瘾,真的没有瘾,领了女朋友,姑娘觉得好玩,也偶尔吸几口,我知道了,正强令他们戒哩,已经戒得差不多了,可老二对我有仇,偏在儿女身上报复,竞跑到我那亲家母处胡说八道,亲家母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又是个狠毒婆子——女人狠起来比男人凶残呢!她竟然出大钱买烟让我儿子吸,把烟瘾一天天往大里惹!昨儿夜里,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跑来说,那母老虎使的是恶计,她知道我儿子带坏了她女儿,故意自己拿钱害我儿子,让他毒瘾更大了,戒不了了,再要退这门亲事的。你瞧瞧这恶婆子坏不坏!我赶紧就跑来了,要把我那傻儿子领回去。汪警察,你说天下怎么有这样毒的女人?!你在这儿就好,你没有带那一身警服吗?你穿上警服和我一块去她家,警告警告那婆子,怎么样?吃的喝的还有补助我全管了。”宽哥听了,恼得说:“你们邹家的事我懒得管了!”站起身就去检票口,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从巴图镇到西京的汽车走两个多小时,宽哥一上车就闭了眼睛一言不发。前排座位的两个妇女,一直在尖声锐语地排说她们的孩子,满车的人都侧目而视,司机也不停地打哈欠,喊道:“不要叽吱呜哇得那么高,烦死人啦!”旁边人就说:“你们说低些吧,司机好像昨晚打麻将没睡好。”妇女声低了,嘁嘁咻咻地,不一会儿声又高了。司机骂了:“就你两个会生孩子吗?!吵吵嘈嘈地还让我开车不?”妇女终于住了口,车上别的人也不敢多说。车到了车站,其中一个妇女到司机那儿买票,司机收了钱不扯票,妇女硬要票,一个小伙就上了车,坐在了妇女空出来的位子上。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这儿有人啦!”车猛一开动,小伙说:“人呢?”那要票的妇女却走不过来,车开动的一颠,跌在过道里,好不容易爬起来,过来说:“哪有不扯票的?他就是不扯!”这个说:“人家要贪污钱的。咱是农民,也没人给报销,要不要票无所谓。”那个说:“那钱他就私吞了?这一天几趟要白赚百十元吧?哎,这是我的座位!”小伙冷冷地说:“你的座位?你先人留的?”妇女说:“我掏了钱呀!”小伙说:“你掏了钱我也是掏了钱!”妇女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小伙说:“我就坐了你把我咋?!”那个说:“绒绒,甭说了,咱俩坐一个座位。”两个妇女挤在一处,挤不下,说:“小伙子你往出挪一挪,太挤了。”小伙说:“炕上不挤,你来坐。车干啥?”蛮横无理,出言不逊,车上的人都看着,却都不言传。宽哥一直闭眼养神,睁了眼说:“哎,你这小伙怎么这样说话?后边有空座位你怎么硬要坐人家座位?”小伙回头骂道:“我躁着哩,甭理我!”宽哥一肚子火正没处泄,霍地站出来,说:“我就要理理!你给我往后边坐去!”小伙也站起来,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说:“老子就不去!你是欠见血吗?”举了刀就斜刺过来。宽哥身子一避,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刀子哐地掉下过道。车上人见刀子掉下,脸上都换过了颜色,七嘴八舌地说:“抓得好,这小流氓说不定过会儿要抢钱了!”就有人过去捡了刀子扔到车窗外去了。小伙的胳膊被扭到了背上,疼得连声喊,宽哥一松手叫道:“乖乖坐到后边去!”小伙老老实实坐到了后边。

宽哥坐下来,他有些得意,脖子一梗一梗地挺得很高,甚至有了感激这个小流氓的意思了。十几年来,他习惯了社会对一个警察的尊敬和顺从,习惯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威势,但是,邹云却使他失败了,丢尽了脸面,现在,小流氓的服服帖帖,让他多少恢复了些刚愎自用!他坐下来了,感觉全车的旅客都在看他,都在心里说这辆车上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就有安全了。前排的两个妇女已经拧过身来,笑着向他致意,甚至还拿出了一包核桃酥让他吃。宽哥说:“我不吃零嘴。”妇女说:“一点心意么,你不吃,带回去给你家孩子吃吧!孩子几岁了?一定是男孩的,爱学武,手腕子有力??”妇女哕哕唆唆地说,宽哥应酬了几句,便侧了头看起窗

第十一章 (第2/3页)

“门,门没关!”翻起身来,一指头戳在夜郎脸上,说:“你是个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过去把门开了,去客厅收拾残汤剩菜。夜郎没有动,兀自地仰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装修的,上面钻有整齐的小圆孔,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

戏班去了城北三个县扶贫义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挂灯”的一场。说的是目连戏的主角罗卜见佛赐宝后,急急奔到铁围城,打破了铁门,众鬼在神灯照耀下纷纷逃走,罗卜之母即刘氏也在饿鬼中慌不择路,那狱官见此状,惊慌失措,连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么小小头目之类,面黑如铁,眼小似豆,踉踉跄跄上来,先跌了一跤,跪在了台子左边禀告——鬼卒:老爷!不好了!(唱)

夜郎站在戏台幕侧处正监台,一女演员还未卸了青面獠牙的鬼妆,走近说:“班主叫你哩!”夜郎在后台的一问屋里,南丁山正扭曲着脸向一个人发脾气:“为什么不让演了?这活动是报请了市文化局的,错在哪里?”那人说:“南先生你不要给我发火,这是市文化局发的电报,又不是我们县为难你们。”南丁山摊了摊手,未说出话来,给夜郎说:“这位是县文化局的同志。”两人握了手,夜郎一边问“什么事”,一边拿了电报看。电报是市文化局发的,意思要鬼戏班立即停演,尽快返回西京城。夜郎就问:

“几时收的电报?”那人说:“一收到我就拿来了。”夜郎说:“文化局出尔反尔,他说不演就不演了?戏班的损失谁担承?就是别的县不再去演了,在这里只剩下两场,总得有始有终啊!”那人说:“实不相瞒,市文化局发来两份电报,这一封是让转给你们的,另一封给我们,说戏班执意继续上演,就要求县文化局禁演的。”南丁山闷了半会儿,说:“好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难道文化局是潘仁美,要演风月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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