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崩溃

〖大崩溃〗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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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和铁柱刚出现在空场上,肖万成就一眼认定,这家伙肯定是个头儿。比起一般的村民,满堂也算是相貌堂堂,他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大眼,眉宇间透出几分强梁霸气,在一群山野村夫之间显得很出众。

肖万成跨上一步,朝满堂双手抱拳:“鄙人肖万成有礼了,我想这位就是佟满堂壮士吧?”

满堂凶狠地晃了晃手里的斧子,满不在乎地说:“我说老爷子,你是来找那两辆车的吧?嘿嘿!俺明人不做暗事,车是俺抢的,要杀要剐俺担着,和乡亲们没关系。”

肖万成直视着满堂的眼睛,不客气地说:“好!敢作敢当,倒是个爷们儿!佟满堂,你知道你们抢的是什么人吗?”

满堂冷笑道:“俺管他是谁,他就是天王老子,俺也照抢不误!”

满堂打断肖万成的话头,不耐烦地说:“老爷子,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说点实在的?**是啥俺不知道,它不拿老百姓当人,俺就不认它。你说说,连着两年闹灾,光俺村就饿死几十口,**不管也就算了,可军粮照征,捐税照纳,保长把最后一点种子粮都拿走了。**不仁,俺就不义,逼急了就反他娘的!”

众人齐声附和,又是一片嗡嗡声。

村东头的赵有财老爷子七十多岁,这两年家里接连饿死四口人,只剩老人和一个五岁的孙子,赵有财的眼睛都哭瞎了。这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放声哭号起来:“作孽哟,不让俺老百姓活啊,俺自己的**抢俺的粮,日本人倒给俺送粮,抗日抗日,抗个毬哟……”

肖万成有些尴尬,声音小了许多:“乡亲们,大家不要光看眼前,日本人居心叵测,收买人心,他们的目的是要我们亡国灭种……”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七嘴八舌:

“**早干吗去了?还等到日本人来收买我们?”

“让汤司令给每家发一包大米,也来收买收买我们穷人!”

“官家自作自受,这就是报应啊!”

陈家兴急了,他知道照这么下去,肖万成的事非但办不成,连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都成问题。陈家兴把双手一举喊道:“乡亲们,我说几句。”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陈家兴多年来积德行善,在岗子村及周边村落都深孚众望,口碑甚好,村民们不觉恭敬地望着他,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陈家兴走到满堂面前说:“满堂啊,我不是责怪你,你好歹也上了三年私塾,也算是粗通文墨懂些道理了,**对不住百姓,干了坏事,那是**不好,但国家没有错,你明白吗?生你养你的是国家啊,现在……”

满堂虽生性顽劣,但对陈家兴却不敢不客气,他小声分辩道:“陈老爷,生俺养俺的是俺爹娘,可不是啥国家,要让俺说,国家和**一样,都不是东西!”

陈家兴用哀求的口吻道:“满堂啊,国家和**不是一回事,这其中的道理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么说吧,现在国家是遭了大难,军情紧急,每耽误一分钟,就关系到前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我恳请大家把对**的怨气暂时放一放,我陈家兴向众乡亲,向你佟满堂鞠躬了。”说完,陈家兴一个九十度鞠躬,然后久久地定在那里不动了,宛如一座雕塑。

全场顿时愕然,陈家兴不顾身份和辈分的举动,令众乡亲一片静默,继而嗡嗡的议论声群起。

佟春富急了,他大步跨向前,一把扶住陈家兴,回头对满堂大吼:“孽障!陈老爷是俺佟家的大恩人,没有陈老爷就没有俺全家,你……你给俺跪下!”

这时连好脾气的满堂娘也终于忍不住了,她呵斥了一声:“满堂!听爹的话,还不快给陈老爷跪下!”

人群中的许多老人也纷纷大声斥责满堂。

满堂没想到,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形势就急转而下,刚才大家还群情激愤,一起咒骂**,谁知转眼又冲着自己来了。这就是中国的现实,在中国农村,约束人们行为的不是法律,而是宗法制度下的伦理纲常,这种伦理纲常形成的文化氛围是很独特的,其表现是,既等级森严又上下亲和,亲族之间、邻里之间对宗法权威的共同维护,对人伦血亲和礼义孝道的遵奉,这种伦理纲常形成的约束力之大,几乎无人敢挑战,就是粗野蛮横的佟满堂也不例外。

在长辈们的呵斥下,满堂极不情愿地给陈家兴跪下了。

陈家兴上前一把拽起满堂说:“快起来,孩子!咱们现在不提什么国家**,我陈家兴个人先谢谢你了!”

满堂无可奈何地带人到了打麦场,把两辆吉普车扒了出来,清点了电台枪支等物资,一并交给肖万成。

临上车时,肖万成紧紧握住陈家兴的手感慨地说:“贤弟啊,什么也不说了,我替国家、替军队谢谢你!”

陈家兴神色黯然地注视着肖万成:“万成兄,多保重!如果我们都能活到战争结束,到那时一定聚一聚。”

全村人默默地目送三辆吉普车急驰而去,一条黄色的粉尘带逐渐伸向地平线消失了。

自从日军发动“一号作战”攻势以来,国军第一战区各部队仓促应战,不几日便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司令长官蒋鼎文上将急得火上房,确切地说,他已经对手下的几十万大军失去了控制,连一些军、师级单位的具体位置都搞不清楚了。在这场史称“豫中会战”的战役中,几十万中国军队几乎丧失了任何抵抗能力,兵败如山倒。

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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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肖万成真想一头撞死了算,简直是奇耻大辱!他肖万成投身军旅四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上百次,直奉战争、蒋桂战争、中原大战,哪次战争不是血流成河?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指挥过上万人马,见识过大阵仗,也多次从弹如飞蝗的战场上死里逃生。他这块少将牌子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是血里火里打出来的,现在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菜刀架在脖子上,心里别提多窝囊了。刚才他习惯性地向腰里摸枪,这是当惯军官的人下意识的动作,其实他手还没碰到腰部时心里就明白了,如今他已经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了,只是个退役军人,和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陈家兴一见事情要闹僵,连忙出来制止:“铁柱,你个愣种,有话好好说,把刀收起来!”

铁柱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满堂,那神情似在表明,只要满堂点点头,他史铁柱就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肖万成的脖子。

满堂向铁柱摆了摆头,铁柱立刻顺从地收起菜刀。

陈家兴与肖万成耳语了几句,肖万成渐渐冷静下来,他走上陈家大门前的台阶,向村民们推心置腹地说:“乡亲们,大灾之年,你们受苦了,大家都活得不易啊。汤长官在电话里要我代他向乡亲们道歉,汤长官深知水可覆舟之道理。肖某不才,恳请各位看我薄面,高抬贵手,将车子和电台归还,我肖某人以全家人性命和本人人格担保,此事到此打住,官家绝对既往不咎!现在国难当头,战事十万火急,由于没有电台,五天来,司令部无法向各部队传达军令,鄙人曾为军人,深知战事之艰难,战机转瞬即逝。还望众人助我肖某一把……”

“住嘴!”肖万成终于爆发了,他眼里射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我问你,你佟满堂还是不是中国人?”

满堂毫不示弱:“你问俺,俺问谁去?要是当中国人就得饿死,那俺就不当了。”

肖万成咆哮起来:“小子,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有口吃的,就是当汉奸也无所谓,是不是?”

满堂也动了气,他涨红着脸顶撞道:“你要这么说,那俺就当这个汉奸了,你能把俺咋样?”

肖万成气昏了头,他的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娘的,我毙了你这……”他话音没落便不吭声了,因为铁柱像个影子一样无声地贴近他,一把磨得飞快的菜刀已经架在了肖万成的脖子上。

“听见啦!”众人闹哄哄地应着。

满堂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发布命令:“三人推一辆车,跟我走!”

一百多人推起车乱哄哄地跟在满堂和山田圭一后面出发了。

这时村里家家大门都开了一条缝儿,后面是一双双老人们既惊恐又忧虑的眼睛。

佟春富仿佛一下苍老了许多,他动作迟缓地关上了大门。

肖万成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这后生的蛮横口气,为了不把事情搞僵,肖万成只好咽下一口气道:“小伙子,实不相瞒,被你们打劫的人正是本战区副司令长官汤恩伯将军!”

人群“轰”的一声大哗,参加劫车的年轻人喜形于色,窃窃私语。

满堂笑了:“那太好了,俺算是抢对人了,要早知道是汤司令,俺一刀宰了这鳖孙,省得他祸害老百姓。”

肖万成尽量缓和口气说:“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在打仗吗?你们的行为是在帮助日本鬼子,是犯罪,你明白吗?”

“谁给俺粮食俺就帮谁,日本人再坏也比汤恩伯强,这两年遭灾饿死了多少人?他汤恩伯管过老百姓吗?”

陈家兴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此事小弟早已知晓,容我说句公道话,**在大灾之年仍课以重税,强征‘汤粮’,搞得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致使如今民怨鼎沸,官逼民反啊。本村民众揭竿而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只是时机不对,此时正值异族入侵,国难当头,这事嘛……也罢!也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请万成兄随我去见那个灾民首领佟满堂,痛陈国运艰难,晓以民族大义,说服他将被劫物资归还,万成兄,您看如何?”

肖万成赶紧站起身来:“贤弟既然深明大义,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算是我欠贤弟一个人情吧。”

满堂领人替日军运完军火,和铁柱两人共挣得40斤大米,昨晚刚刚回家,谁知今天一早邻居就来告知,有国军的吉普车开到了村里。

满堂心说,那些当兵的怕是来者不善,反正事情已经干了,如今怕也没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满堂和铁柱一个拎斧子,一个抄菜刀,义无反顾地冲出家门。

陈家大门外的空场上挤满了人,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不少爷们儿手里还拎着家伙,大家警惕地看着陈家兴陪着一位老人走出大门。老人一副乡绅打扮,约六十多岁,虽然胡子头发已经花白,但腰杆挺直,神情硬朗,眉宇间有几分英气,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

满堂娘一边叹气,一边扶着步履艰难的丈夫回到草屋的最里间。佟春富慢慢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祖先牌位,供在桌上,他和满堂娘双双跪下,口里不停地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春富不孝,家门出此孽子,辱没先人,实在无地自容,列祖列宗在上,求你老人家宽恕……”念罢,佟春富一头扎在炕上,好久没起来。

翠花在门帘后面泪眼汪汪地看着这一切,身上一阵阵地颤抖。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陈家对面住着的一位老汉出门扫街,看见陈家大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两个国军士兵抱着枪坐在车上,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肯定是来要汽车的国军大官,没错!”老汉这样想着,匆匆转身朝后面佟春富家跑去报信儿。

在陈家大院堂屋,陈家兴和来访者肖万成坐定,上茶后,陈家兴微微欠身,恭敬地说:“万成兄真是稀客,有些日子不见了,今天这么早光临寒舍,一定是有重要事。”

“娘的,日本人不打那帮鳖孙,俺也得宰了他们!”

“报应啊,官府作孽到头了,也该遭报应了!”

这时满堂就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气壮如牛地一挥胳膊:“都他娘的给俺听好了,车上装的是粮食,大伙谁也不许偷,人有脸树有皮,别他娘的给咱村丢脸,谁偷俺打折他狗腿!山田大哥说啦,到了地方,日本人会给咱发粮,山田大哥,俺说得没错吧?”

山田圭一站在台阶上向大家立正鞠躬:“满堂君说得没错,我保证,到达汝州以后,你们每人可以领到20斤大米。”

满堂吼了一声:“大伙都听见没有?”

肖万成六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和胡子都已花白,腰杆笔挺,动作敏捷,一副老军人做派,他双手抱拳,声如洪钟:“贤弟呀,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得是早了些,恕我打扰,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求,愚兄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陈家兴急忙还礼道:“万成兄何出此言?有事尽管吩咐,小弟自然鼎力相助!”

这肖万成是豫西嵩县人,原是15军的一位少将师长,因为年纪大了,便退出现役告老还乡。昨天下午接到蒋鼎文的急电,得知汤恩伯的指挥车和电台被劫,肖万成当时正在喝茶,他一听就火冒三丈,把细瓷盖碗砸个粉碎。他也想不明白,抗日军兴,国难当头,自己的这些河南老乡为什么如此恶劣?!就算是闹灾荒没饭吃,也不该帮着鬼子打自己的军队吧?这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汉奸行径!肖万成连忙派人打探,才知是伊川县岗子村的灾民们干的。豫西一带从古到今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猛不丁出了个将军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因此肖万成在豫西一带颇有人望,名声大得很,而且他和岗子村的陈家兴又是朋友,两家之间还沾点亲。在得知详情后,肖万成不敢怠慢,立即登上蒋鼎文派来的吉普车,连夜启程,天刚刚亮就敲开了陈家兴的大门。

陈家兴听罢肖万成的叙述,没有马上说话,呆呆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肖万成急了:“贤弟,你倒是说话!要急死我呀?”

第三章 (第2/3页)

本人的甜头,又听说干活儿有报酬,都踊跃报名,佟满堂不一会儿就召集了一百多口子。

这几年豫西民众在汤恩伯部队的恶劣表现中积攒下的民怨已达到了临界点,灾民们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谁知在死亡临近时竟然得到另一支军队的慷慨赈济,灾民们心中的天平立刻倾斜了。对比之下,中国的官府和军队成了灾民们心中的恶魔,而凶恶的侵略者此刻却成了天使。

现在这些刚刚吃饱了大米的年轻人,精力稍一恢复,强压在内心深处的怒火便喷涌而出,大家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弟兄们好好干!让日本人好好收拾那帮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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