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荣宝斋〗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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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就不是个买卖人儿,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这我不说您也知道,这儿还没挣来呢,他早早地就先花出去了,这么做买卖,能有个好儿吗?老掌柜在的时候,多少还是个震慑,现在可好,连幼林少爷也跟着……唉,我真没法说了!”林满江是越说越激动,茶水差点儿泼在地上。

张李氏叹息着:“都是公公和梦林去得太早了,可眼下,他叔贪玩,咱也不能眼瞅着这二百年的家业就败了啊!”

林满江也叹了口气:“唉,话是这么说啊,可……”

“林师傅,您是这家里的老人了,比我都来得早,眼下我就得指着您了,咱们得商量个法子,救救松竹斋。”张李氏诚恳地望着林满江。

林满江想了想,说:“当初大少爷过世的时候,孙少爷还小,松竹斋这才交到二少爷手里。我琢磨着,要是现在您再把铺子接回来,也不是不在理儿。”

秋月嫣然一笑:“您追错人了,这手帕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不对吧,我明明看见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黑三儿装得跟真事儿似的。

“真的不是,您可能看错人了,不过,我还是得谢谢您。”

黑三儿摸了摸脑袋:“噢,我还真是认错人了,小姐,你别客气,我们一家子都是吃斋念佛之人,行善助人是我的本分嘛,你这是找人吗?”

“不,我在找一家叫松竹斋的铺子。”

“嗨!松竹斋啊,我知道,离我们家不远,我带你去!”

“那真谢谢您了。”秋月不明就里,跟着黑三儿就走了,还以为遇见了活菩萨。

张李氏向林满江讨主意这当口儿,张幼林已经溜到了隔壁他叔家。

张山林一见到侄子就乐了,手里捧着个葫芦迎上来:“哟,幼林,还不到下课的时候吧?”

“今儿那老东西有事儿,走得早。”张幼林进了院子就奔鸟笼子去了,张山林把他截住,把葫芦捧到了他的眼前:“你来得正好,瞧瞧我新淘换的蝈蝈,好家伙,就这么一蝈蝈,加上一葫芦,你猜多少银子?”

张幼林瞟了一眼:“撑死了也就二两吧。”

“二两?这么着得了,我给您十两银子,您给我找这么一空葫芦就行,您要真能十两银子找来,我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你,这蝈蝈加上葫芦,不多不少,四十两银子!”张幼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么贵?”

“那是,你得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瞅瞅,这蝈蝈的颜色,色碧而嫩,跟顶花儿的嫩黄瓜似的,这叫豆绿蝈蝈,再瞅瞅这身形,须长翅阔,瞧见那画上的美人儿没有?那小腰儿,那身条儿,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这么说吧,这就是蝈蝈里的美人儿,真正的秋虫儿。”

“叔,什么是真正的秋虫儿?”张幼林故意做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

“小子,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儿?平日里不是挺能吗?”张山林显得颇为得意,“跟叔好好学学吧,告诉你,秋虫儿者,当秋虫盛鸣之际,搭火炕于空室,室必通风,炕上铺以豆枝草叶,炕下煨微火,每日淋水,任其枯腐,选蝈蝈雌雄俱健壮者,纵于枝叶间,任其自寻配偶,中秋节后可望交配甩子,逾两月即可成虫儿。大侄子,你听明白没有?”

“这么麻烦,我还以为秋天到草丛里逮一只就行了呢。”

张山林板起脸来:“笑话,您那叫秋虫儿吗?那叫鸟儿食,喂鸟儿倒差不多。秋虫儿是什么?十冬腊月,西北风一刮,您怀里揣一葫芦,蝈蝈‘得儿,得儿’一叫,那是什么劲头?给个神仙也不换!”

“好嘛,一只蝈蝈还这么多说道?我听着都晕。”

“你以为呢!这是学问,书本上可学不到,你查查四书五经去,那上面有吗?”

张幼林仔细地看着蝈蝈,张山林又滔滔不绝起来:“再说我这葫芦吧,之所以名贵,是因为摘下生葫芦得晾干一年,等着它变硬,然后入油温炸,等到色变得微黄再取出晾干,用丝帛抛光,这时您再瞧瞧,这葫芦是光润剔透,再配上象牙盖儿,上面刻上‘五蝠捧寿’、‘鱼跃龙门’什么的,这就齐活了,这葫芦,三十两纹银,少一两人家都不卖。”

“叔,不是我夸您,像您这么会玩的,京城里还真不多,要玩就玩出个派来,哪天您闹身好行头,左手拎鸟笼子,右胳膊上架只鹰,怀里再揣一蝈蝈葫芦,后面跟一大狼狗,迈着四方步往天桥那儿一溜达,嘿!这才是真正的爷。”张幼林真心恭维起他叔来。

张山林听着浑身舒坦,怜爱地看着侄子说:“幼林啊,你小子,就是和你叔对脾气,连玩都能玩到一块儿去,唉,你堂兄继林啊,没你有出息,除了会死读书,什么本事也没有!”

张幼林摸摸肚子,看着张山林说:“叔,我饿了,今晚上咱去哪儿吃饭啊?”

张山林掏出块金怀表看了一眼:“哟,净顾着说话了,还真到饭口了,这么着吧,咱们去泰华楼,我做东。”

“行啊,泰华楼的香酥鸭和水晶肘可是一绝啊,我可是有日子没去啦!”张幼林兴奋起来,拉着张山林直奔了泰华楼,至于这顿饭要花费多少两银子,这叔侄俩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色渐晚,黑三儿引着秋月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街。

秋月疑惑起来,不安地看着黑三儿:“大哥,松竹斋怎么会在这里?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错,我们家在这条街上住了有小一百年了,还能走错了?你甭着急,马上就到。”这时,左爷带着柴禾迎面走过来。

黑三儿突然挽住秋月的胳膊,把脸凑上去:“姑娘,让哥亲一个。”

秋月大惊失色:“你……你要干什么?”

黑三儿一把抱住秋月:“姑娘,你别怕,哥喜欢你。”

秋月挣扎着大声喊起来:“来人哪……”

左爷和柴禾蹿过来:“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调戏良家妇女?”

黑三儿掏出了一把匕首朝左爷一晃:“你们少管闲事,都给我滚开!”

左爷义正词严地说:“把刀子给我放下!听见没有?”

“老子要是不放呢?”

左爷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黑三儿的小腹上,黑三儿惨叫一声扔掉了匕首,柴禾照着他又是一脚,黑三儿被踢出两米多远,摔倒在地上……

左爷双手叉着腰:“起来!大爷我打起不打卧,省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黑三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左爷扶住惊魂未定的秋月,关切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秋月紧紧抓住左爷的胳膊,心有余悸:“大叔,刚才那个人是坏人吗?太可怕了,我怎么会相信他,让他把我带到这儿来。”

“那小子当然是坏人,我要是晚到一步,不定出什么事呢。”左爷向柴禾递了个眼色:“柴禾,你到前边看看,给小姐叫辆车来。”

柴禾心领神会:“行,你们等着!”说罢坏笑着走了。

“姑娘,我家离这儿不远,要不上我那儿歇歇再走?”

“不用了,我能走,谢谢大叔了。”

“姑娘,你可别叫我大叔,我有这么老吗?刚三十出头啊,我看你还是叫我大哥吧。”

秋月四处看看:“大哥,这是哪儿啊,我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左爷大包大揽地:“没关系,我送你,放心吧,有大哥在,就没人敢欺负你。”

柴禾赶着一辆带篷的马车过来,左爷催促着:“姑娘,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秋月信以为真,她正要上车,突然,马车车厢的布帘猛地掀开,黑三儿探出脑袋,一把抓住秋月的胳膊:“上来吧!”说着便把秋月往马车上拖。

秋月这才醒过味来,她拼命地挣扎,高喊:“救命!”

左爷在一旁欣赏着,微闭着眼睛,陶醉其中。“喊吧,大声喊,左爷我喜欢听你叫唤,比百灵叫还好听啊!”左爷的心此时已然飞到了床上……

秋月的呼救声惊动了迎面过来的一顶绿呢官轿,官轿停住了,一位身穿官服的大人下了轿,他拦在路中央厉声喝道:“住手!你们是何人?”

左爷一见官员便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解释说:“大人,别误会,这……这是我内人,跟我吵了架跑出来,怎么劝也不回去。”

“大人救命,我不认识这些人!”秋月已经是满脸泪水了。

官员心里全明白了,他怒视着三个歹徒:“好呀,你们好大胆子,光天化日之下霸抢民女,活得不耐烦了吧!放开她!”

黑三儿和柴禾无可奈何地松开手,秋月赶紧躲到了官员的身后。

左爷见势不妙,立即跳上马车,柴禾举鞭猛抽马屁股,马车转眼之间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官员转过身来问秋月:“小姐,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就这样,秋月被这位解救危难的官员送回了住处。在回家的路上,秋月得知,这位官员就是刑部主事、后来青史留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第。

“这好办,我把这娘儿们引到僻静处,剩下的事儿就看您老人家的啦。”黑三儿又凑近左爷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左爷大笑着给了他一拳:“你小子,真他妈的是个狗头军师!”

秋月全然不知已经被地痞盯上了,她还在边走边看商家的字号,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黑三儿举着一块手帕从后面追上来:“小姐,等一等!”

秋月转过身子:“你是喊我吗?”

“小姐,你掉了东西啦,瞧瞧,这手帕是你的吧?”

秋月在琉璃厂边走边辨认着沿街商家的字号,左爷带着心腹李三黑和柴河打这儿路过,左爷远远地瞧见秋月就开始挪不动步了。

这位左爷大号叫左金彪,是琉璃厂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恶霸,四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满脸横肉,个头中等偏高,肤色黝黑。左爷色眯眯地盯着秋月看,还贪婪地咂巴着嘴自言自语:“嘿!这小娘儿们可真水灵,跟他妈画里的仙女儿似的,左爷我真是四十多年白活了,怎么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娘儿们?”

左爷身旁的李三黑,绰号黑三儿,三十来岁,他的背有点儿驼,黑三儿凑到左爷的耳边,低声问道:“左爷,我看出来了,您老人家瞧上这小娘儿们了,是不是?”

“瞧你说的,漂亮娘儿们谁不喜欢?”左爷毫不掩饰。

柴河笑道:“那您还等什么?喜欢就说一声,兄弟我把这小娘儿们叫过来就是了。”柴河有个二十来岁,绰号叫柴禾,还甭说,这绰号起得挺妙,柴河长得就像根细长的麻秆柴禾。柴禾刚要上前,被左爷一把拽住:“你懂什么?对付这种娘儿们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在大街上玩愣的,非捅大娄子不可!”

“我走不丢的,您放心去吧。”

杨宪基又追加了一句:“早点回家!”这才起轿去赴约了。

张家小院的东屋里,张幼林大声地背诵着《应科目时与人书》:“……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泥沙,吾宁乐之……”

私塾先生闭着眼睛跟着张幼林背诵的节拍摇头晃脑,张继林在一旁临帖。

张幼林扭头从窗户缝里看见林满江从影壁后面走进来,一走神,背诵的声音就低下来了:“……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

“接回来?可如今账上都支应不开了,我就算把铺子接回来也还是不行啊,再说了,我一妇道人家,对柜上的事儿又不懂,怎么管啊?”

这显然不是个好办法,林满江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接着唉声叹气。

“林师傅,我今天请您来,就是想求求您,说什么也得想出个法子。”张李氏哽咽起来,“他叔指不上,继林和幼林还小,就只有您能帮我了,松竹斋万万不能……”她说不下去了。

“夫人,您别着急,我这一辈子都在松竹斋,东家的事儿就是我的事!”

林满江嘴上安慰着张李氏,可他心里明白,松竹斋到了这份儿上,要想起死回生,难啦!

“那个时候,松竹斋兴盛吧?”

“那是!想当年,别说在琉璃厂,就是可着北京城,要说起南纸店,首屈一指就是咱松竹斋了。唉,那风光是不在啦!这眼下,就更甭说了,让人是一想就心疼啊!要是松竹斋真不行了,我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老掌柜啊!”林满江说着激动起来。

张李氏给他倒了杯茶端过来:“这阵子我晚上都睡不安生,林师傅,您说,松竹斋怎么就成这样了?”

林满江站起身来接过茶杯:“这是您问,我可就照实说了,要是有不对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

“我就是要听您的实话,您尽管说吧。”张李氏投去了鼓励的目光。

私塾先生睁开眼睛,见张幼林正往外面看,于是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木板,“啪”地拍在桌子上,发出了震耳的响声。

张幼林吓得浑身一激灵。

“别东张西望的,我看你就是成心捣乱,这不是能背下来吗?给我好好背一遍,一会儿再背《系辞上传》。”私塾先生又闭上了眼睛。

张幼林背诵的速度又快起来:“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张李氏站在北屋的窗下听着东屋里的响动,也看见张幼林的种种顽劣,不觉潸然泪下。顷刻,她赶紧擦干了眼泪,林满江也已经到了门口。

说到衙门里的事,杨宪基的脸上有了点笑容:“还好,我刚到,这几天光顾着应酬了,还见了几个过去的老同僚,聊了不少往事,真是光阴似箭啊!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你父亲的案子,等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打算调来你父亲的案卷好好琢磨琢磨。”

“那就拜托大人了!”秋月十分感激。

“我说秋月,你怎么老这么客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杨宪基突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怀表看了看,“糟糕,差点儿忘了,我还有个饭局,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去。”

杨宪基的轿夫见杨大人和秋月从茶馆里出来,立刻起轿迎了上去。

秋月看了看天色,对杨宪基说:“大人,这儿离琉璃厂不远,我想去逛逛,您赴约吧。”杨宪基有些犹豫。

“大少奶奶,哦,夫人,您看我老改不了这口,您找我?”

“没事儿,林师傅,您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都这么多年了,您快请进来吧。”

张李氏把林满江让进屋里。

两人坐下,张李氏问道:“林师傅,您来松竹斋有三十多年了吧?”

“嗯,到下个月就三十七年了,我十四岁到松竹斋跟老掌柜学徒,这一晃已经五十岁的人啦!”

〔第二章〕 (第3/3页)

月的手,默默地注视着她。要说的话难于启齿,良久,杨宪基才开了口:“秋月,你听我说,我……对不住你,你随我千里远到京城,我却不能把你接到家中,我……”

秋月打断了杨宪基的话:“大人,别这么说,您为秋月赎了身,我能与大人同居京城,已经心满意足了,秋月别无奢望,不在意将来,也不在意什么名分,只要大人不嫌弃,秋月一生就在小院里随时等候大人。”说到这儿,秋月的眼睛里已经满含泪水了。

杨宪基叹了口气:“唉!”他把秋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秋月十分地善解人意,适时改变了话题:“大人,衙门里的事还顺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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