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荣宝斋〗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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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就通报给了张幼林,张幼林在悲痛之余,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使得不仅是琉璃厂,乃至京城的大字号里一时都议论纷纷。

陈福庆嘴里叼着乌木杆的旱烟袋踱进了慧远阁,宋怀仁正在收拾柜台,他搭讪着:“大伙计,您听说了吗?荣宝斋在京城可是拔头份了!”

“怎么了?”陈福庆坐下,心想,这个宋怀仁,又大惊小怪的。

宋怀仁凑过去:“他们那老掌柜的庄虎臣不是死了吗,荣宝斋的东家放出话来了,老掌柜的家人十年之内,薪水照拿!”

“人都死了,薪水还照拿?”陈福庆满脸的惊讶。

小学徒从铺子里出来:“大伙计,后头有人找您。”

“得,忙着吧,回见。”张喜儿抽身走了。

陈福庆看着张喜儿的背影,一脸的不屑:“敢情是临时垫背的呀,哼,那还死卖什么力气呀?”

陈福庆到后院接待客人去了,宋怀仁踱出慧远阁,他在台阶上停留了片刻,就向荣宝斋走去。

张喜儿回到荣宝斋,李默云已经恭候他多时了。李默云皱着眉头:“张掌柜的,您倒是要,还是不要?那画的本主儿说了,让您给句痛快话儿。”

张喜儿还没来得及搭腔,宋怀仁迈进了门槛:“你们说妥了吗?张掌柜的要是犯含糊,我现在就接过去,李先生,马上给您开现银。”

张喜儿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哎,我说小宋,荣宝斋和慧远阁斜对门,咱们都在一条街上混饭吃,你怎么能戗我的买卖呢?李先生可是先找的我。”

“您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吗?还不许我问问?”

“我说不要了吗?”

两人戗戗起来,李默云赶紧起身打圆场:“二位,二位,和气生财,别为这点小事儿伤了和气。”他看着张喜儿:“既然张掌柜的还要再想想,那我就再宽限几日,默云这就告辞了。”

张喜儿把李默云送到门口:“您慢走。”

宋怀仁也跟出来,他拱拱手:“张掌柜的,我快人快语,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担待,我给您赔不是了。”

“这倒也用不着。”张喜儿淡淡地说道。

“李先生那画您要是决定不要了,可千万想着我。”宋怀仁显得十分地诚恳。

宋怀仁走后,张喜儿一直眉头紧锁,云生凑过来:“掌柜的,我看这画没什么大问题,贝子爷不是都掌过眼了吗?您就留下吧。”

张喜儿叹了口气:“唉,这个仁山,怎么还不回来呀。”

王仁山离开琉璃厂未敢耽搁,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津,在天津卖古玩字画的几条街上串了两天,会了几个朋友,摸到些底细后,就直奔了素有“京津走廊”之称的武清县。

到达武清县城时已经是傍晚了,王仁山在一个小杂货铺的门前站住,向里面张望着,杂货铺的主人赵宽信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呦,这不是仁山吗?人五人六的混出来了啊。”

王仁山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赵大哥,你还忙乎这小铺哪?”

“不忙乎它忙乎啥呀?”

“咱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走,我请你好好喝两盅儿。”

“好啊!”赵宽信眉开眼笑。

两人在一家饭铺里豪饮了一番,王仁山不住地给赵宽信斟酒,赵宽信七碗酒下肚之后,舌头就不大灵便了:“仁山啊,这事儿,你可找……找对人了。”

“你门儿清?”

“我那本……本家兄弟……”赵宽信掰着指头数,“老大、老二、老三,全……全干这个。”

王仁山听罢,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天一大早,赵宽信就带着王仁山去赵家村找他的本家兄弟赵广信。此时正是严冬季节,寒风刺骨,他们瑟缩着穿行在田埂上,王仁山装作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赵大哥,你怎么没跟着学学做假画的手艺啊?”

赵宽信摇摇头:“俺没那耐性,整天关在屋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吭哧,还不如俺开个铺子自在呢,好歹能里外乱窜哪。”

“倒也是,您不是这路人,那年我从琉璃厂出来,听人说你们这儿有做假画的,我来找过,可没找着。”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我那阵子正走背字儿呢,连口吃的都快混不上了,认你这大哥的时候,已经没那份闲心了。”王仁山又回到了正题,“赵大哥,你那本家哥哥的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大爷是行医的,治肺痨有一手绝活儿,当年他治过一个病人。”

“那病人会做假画?”

“那病人早先家里有钱,也有不少好东西,他本人也会画两笔,还有点儿名气。”

王仁山狐疑起来:“那怎么到这穷乡僻壤,找你大爷看病来啦?”

“他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是个穷光蛋了,连药钱都交不起,为了报答我大爷的救命之恩,他把做假画的手艺教给了我家老二,就算抵了药钱,还甭说,老二还真迷上行了。”

“这下你大爷可发财了。”

赵宽信的嘴一撇:“发什么财呀,临到了,我大爷把那病人轰走了。”

“这干吗呀?”

“我大爷原本指望把行医的手艺传给老二,没承想,让那病人戗行了。”

“他不是仨儿子吗?”

“嗨,除了老二,那俩都是废物,老大净给人拿错药,老三呢,一给病人扎针,手就哆嗦。”

“嘿,瞧这哥俩,行医学不了,做假画就成啦?”

“当年那病人也没教他们,瞧着做假画能挣几个钱儿,都是后来跟老二学的。”赵宽信凑近了王仁山,“当年那病人说过,老二做假画是个天才……”

说着话儿,两人来到了赵广信家门口,赵宽信敲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二嫂,是我,开门吧。”

二嫂把大门打开,她警觉地打量着王仁山,赵宽信拍拍王仁山的肩膀:“这是我兄弟,我给二哥拉买卖来了。”

听到“拉买卖”仨字儿,二嫂僵硬的脸松弛下来,她让开了路:“他在东屋里忙着呢。”

赵宽信带着王仁山来到东屋,只见赵广信正在聚精会神地临摹一幅旧画,他没有理会来人,继续屏住呼吸,把一块山石画完。

王仁山的眼睛四处巡视着,突然,他在墙上挂着的众多画作当中发现了蓝瑛的那幅《山水图》,他的心不觉一颤。

赵广信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来,赵宽信给他介绍:“老二,这是我认的兄弟,叫王仁山,放心!人可靠。”

赵广信招呼王仁山坐下,王仁山指着蓝瑛的《山水图》:“二哥,我能拿下来看看吗?”

赵广信过去把画从墙上取下来递给王仁山,王仁山仔细地看着,赵宽信凑上去:“兄弟,你瞧上这个啦?”

王仁山不动声色:“二哥,您这手艺不错啊。”

“嗨,我就爱瞎琢磨这个。”赵广信挺谦虚。

王仁山抬起头:“二哥,我不是您这行儿里的人,要是问得不是地方儿,您可别见怪。”

“不打紧的。”

王仁山用手轻轻地触摸着画:“这纸不会是当年的吧?”

“当年的东西上哪儿淘换去啊,原作用的是四川生宣。”

“有意思,您这做旧的手艺真是绝了,怎么做的?用的是什么呀?”

“这个容易。”赵广信从案子上抽出一张宣纸,“在上头刷一层白矾水,晾干了,再刷上一层隔夜的浓茶水。”

王仁山点头:“噢,这么一来,看上去就像旧的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又问:“这笔法……您怎么处理?”

“这个有诀窍,蓝瑛的细条一波三折,跟使的笔有关,他使的是狼毫瘦型笔,后来我悟出来,这种笔含墨量少,下笔速度得快,不能拖泥带水,这样画出的线条才像蓝瑛本人的,苍苦有力。”赵广信指着画:“你瞧,还有明显的露锋用笔。”

“二哥,您真是把蓝瑛琢磨透了!”王仁山发出由衷的感叹。

“不是我琢磨透了,我那师父,祖上和蓝瑛家有点关系,知道底儿。不瞒你说,我是专吃蓝瑛,要是仿别人的画,我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赵宽信瞥了赵广信一眼,嗔怪起来:“二哥,你把做假的招儿都说出去,不怕别人偷学了去?”

赵广信笑道:“哪儿那么容易啊!这么说吧,我就是全告诉你,你不是那块料,一辈子也仿不出来。”

王仁山附和着:“那倒是真的。”他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二哥,您见过原作吗?”

“这画的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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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是。”陈福庆往张喜儿的身边儿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往后,荣宝斋折腾成什么样儿,可就全瞧您的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我可没老掌柜的那身本事,眼下是一时找不到能人,什么时候找到了,我就让位了。”

“有这事儿?”陈福庆显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金刚钻儿,揽不起那瓷器活儿,咱有多大能耐,心里头门清。”

“我说张掌柜的,您可别小瞧了自个儿……”

“改日吧,我得赶紧回去。”

“瞧瞧,荣宝斋的人,心气儿就是不一样,活着的时候拼命招呼,死了还能照得好处。”陈福庆阴阳怪气的。

张喜儿诧异地看着他:“陈大伙计,您说什么呢?”

陈福庆赶紧作揖:“对不住,一不留神就说走嘴了,我可没有方您的意思,我这是够不着树上的柿子,瞧着眼馋哪。”

“我们老掌柜给东家担了多大的事儿啊,咱这么说吧,没有老掌柜的,也就没有荣宝斋的今天,要我看,给什么都不多。”

“这画可不是小数儿,万一贝子爷看走了眼,咱可就赔大发啦。”

张喜儿沉思了片刻:“你要是还不踏实,咱就多搁几天,先不答应卖主儿。”

“我也是这意思,掌柜的,我能……再看看吗?”

张喜儿站起身,打开靠着东墙的柜子,取出了卷轴递给他:“这大晚上的,你也瞧不真照啊。”

“白天都瞧过多少遍了,掌柜的,卖这幅画的人一直没说画的来历,咱们手头儿又没有蓝瑛的真迹作对比,我听说过好多做假画的事儿,心里头老不踏实。”

“这都不算,还有更邪乎的呢,十年之内,不但薪水照拿,红利还照分呢!”

陈福庆显得不大相信:“荣宝斋的东家真是这么说的?”

“大街小巷都传开了。”宋怀仁给陈福庆沏上茶,“瞧人家这气魄,庄虎臣这辈子也值了……”

宋怀仁还在艳羡不已,陈福庆的脸已经阴沉下来:“得,别瞧着人家眼儿热了,咱是慧远阁,不是荣宝斋。”

世上真有这等好事儿吗?宋怀仁的话让陈福庆心里痒痒的。过了几天,张喜儿从慧远阁的门口经过,陈福庆从里面出来叫住他:“哟,张掌柜的,进来坐会儿?”

王仁山走后没多久,张幼林还在服丧期间,一天中午,宋栓急匆匆地来到荣宝斋,张喜儿迎上去,焦急地问:“怎么样了?”

“老掌柜的……今儿早上过去了。”

张喜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去啦?什么意思啊?”

“庄掌柜的……今儿早上过世了。”宋栓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张喜儿恍然大悟,他跌坐在椅子上,声泪俱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愿意瞧就瞧吧。”张喜儿说着,递上一把钥匙,“你到东屋去,别碍着云生他们睡觉。”

“谢谢掌柜的!”王仁山拿起卷轴儿奔东屋去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早上,张喜儿来到后院,王仁山两眼通红地从东屋里出来,他把卷轴递给张喜儿:“掌柜的,我琢磨了一宿。”

张喜儿十分惊讶:“啊,你一宿没睡?”

“我想跟您请个假。”

“请假干吗呀?”张喜儿莫名其妙。

云生拉上被子:“仁山哥,睡吧,贝子爷都掌过眼了,你就别瞎琢磨了。”

不一会儿,云生就打起了呼噜,可王仁山依旧是睡意全无。第二天晚上,张喜儿正在北屋里埋头记账,王仁山站在门口:“掌柜的……”他欲言又止。

张喜儿抬起头:“仁山,有事儿?”

王仁山走进屋里,他犹豫着:“掌柜的,蓝瑛那画……我能再瞧瞧吗?”

“你还心里打鼓啊?”

“我去找个人,掌柜的,您再拖些日子,在我回来之前,这画先别给钱。”

“你真觉着含糊?”

“越瞧心里越没底儿。”

张喜儿想了想:“那……你打算走多少日子?”

“说不准,我尽量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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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累了一天了,晚上在荣宝斋的前厅搭好了铺,手脚麻利地爬上去,不久就都沉沉地睡去了。半夜里,云生起来小解,发现王仁山还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悄声问道:“仁山哥,你哪儿不舒服吗?”

王仁山摇摇头:“没有,蓝瑛那幅画……我老觉得心里不踏实,万一贝子爷走了眼呢?”

“你看出来哪儿不对了吗?”

“也没有,就是有一种感觉,心里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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