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荣宝斋〗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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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口,魏东训坐着汽车来到荣宝斋的门口,他得意扬扬地从车里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并没有急着进荣宝斋。云生热情地迎出来:“呦,这不是魏先生吗?好些年不见了啊。”

魏东训上下打量着云生:“云生,喝,瞧这架势,你是当了掌柜的吧?”

“您可真抬举我,铺子里现在人手少,我跟着王经理瞎张罗,得,您可是贵客,快请进。”

云生陪着魏东训走进铺子,他吩咐徐海:“赶紧到后头请王经理去,就说魏先生到了。”

“哎!”徐海应声而去。

张幼林很惊讶:“这是干吗呀?跟日本人还没打够是怎么着?”

“等着瞧吧,爸爸,今天下午我遇见赵三龙了。”

“三龙?你没让他回来呀?眼下铺子里正缺人手儿。”

张小璐压低了声音:“三龙投奔共产党了,跟吴雪谦在一起。”

“这个吴雪谦,拐走了我一个能干的伙计。”张幼林转念一想,“也好,三龙自个儿有个前程。”

从张家出来,宋怀仁琢磨起东家的话来了,“回去”可以理解为回家,也可以理解为回铺子,宋怀仁权当是后者,他向琉璃厂走去。路过翰文斋书店,不巧撞见了陈正科,陈正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吐沫,大声骂道:“认贼作父,不得好死!”

宋怀仁装没听见,他加快了脚步。快到荣宝斋门口的时候,正赶上王仁山和云生陪着魏东训从铺子里出来,魏东训站在车门口,又叮嘱了一遍:“王经理,您别忘了我们局长的托付。”

“您放心,有好东西一定先给张局长送过去。”

魏东训上了车,云生关上车门:“有空您就过来。”

魏东训的车开走了,王仁山对云生说道:“张乃光回北平接收了司法局,像这种接收大员,我们还真不能怠慢。”

什么?张乃光接收了司法局?真是天助我也!宋怀仁的眼睛不禁一亮,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搭讪着走过来:“经理,张乃光又回来啦?”

“啊,这些日子有不少老主顾都回来了。”

宋怀仁试探着:“那我跟他们联络联络?咱这买卖还得指着他们不是?”

“愿意去就去吧。”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

宋怀仁兴奋起来:“好嘞,保证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关系都接上,你就好儿吧。”

接下来的几天,宋怀仁马不停蹄地东串西串,他的办事能力没得说,果然把以前的老主顾基本上都拉回了荣宝斋。他一直盯着魏东训,接连请了三次,魏东训才勉强赏光跟他吃顿饭。

在翠喜楼的雅间里,宋怀仁殷勤地给魏东训布菜:“您吃着,吃着。”

魏东训没动筷子,他冷冷地说道:“宋先生,照理说我不该和你坐在一起,你知道吗?举报你的信可不少啊。”

“魏先生,我也是没办法,日本人拿枪逼着你,不干行吗?再说了,我们东家、经理遇到事儿都往后缩,只有我豁出去当了出头鸟了,这也是为了荣宝斋呀。”宋怀仁一脸的苦相。

魏东训正襟危坐:“为了荣宝斋?这就是你当汉奸的理由吗?”

宋怀仁递过一个卷轴:“这是怀素和尚的《西陵圣母帖》,您瞧瞧,魏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还得麻烦您在张局长面前多美言几句。”

《西陵圣母帖》?张局长不是从天津收来一幅吗?怎么又蹦出来了?这里面肯定有假,魏东训不动声色,他没接。

宋怀仁把卷轴放在桌子上:“这是孝敬您的。”接着又拿出一个卷轴:“这件是宋徽宗的《柳鹆图》,是我孝敬张局长的。”宋怀仁颇为神秘地往魏东训身边凑了凑:“这两件东西是我们东家家传的宝贝,价值连城……”

“张幼林的家传宝贝,怎么到了你的手里?”魏东训显然不信。

“这您就不知道了,这两件宝贝早就被日本人抢走了,我这不是……跟日本人周旋,又给弄回来了。我知道您和张局长都喜欢字画,所以没跟我们东家说,专门留下孝敬您二位的。”

魏东训半信半疑:“是吗?张局长下礼拜得去趟南京,你的事儿太大,我可做不了主,还是等张局长回来以后再说吧。”

“不着急,不着急,先跟您这儿挂上号就行。”宋怀仁给魏东训倒上酒,他的心踏实了许多。在宋怀仁看来,只要魏东训把《柳鹆图》递上去,张乃光十之八九就不会难为自己了,他是识货的主儿,《柳鹆图》是闹着玩的吗?只要张乃光不较真儿,自己的事儿嘛,不过小菜一碟……宋怀仁越想越兴奋,仿佛他的事儿已然摆平了一般。

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可张幼林还是差人把王仁山叫到了家里。桌子上放着几幅字画,都是张幼林私人的藏品,王仁山展开一幅看着,有些心疼:“东家,这么好的东西送人?真可惜了。”

“那没办法,路得先铺上,银行的这几个人还得勤来往着点,这些日子买卖怎么样?”张幼林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

王仁山显得颇为兴奋:“一直都不错,政府正在恢复建制,各厅局都已经开始办公,铺子连着跟铁路、司法、教育、财政局做了几宗大单生意,笔、墨、纸、信笺、信封都是大批地出,东家,多少年都没这光景儿了。”

与王仁山不同,张幼林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他注视着王仁山:“这样的大宗生意,弄不好就成虚火,当年张勋复辟,额尔庆尼让庄掌柜的给宫里送去几百两银子的文房用品,结果只十二天张勋就完了,庄掌柜的就是为这事儿心里窝了一口气,才一病不起。”

“跟政府交易是暂时不能结现,说是政府的办公费用还没到位,财政收入又暂时没有,不过……”

张幼林打断王仁山的话:“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跟政府的大宗生意不能结现,铺子的应收货款就会越压越多,流动资金被长时间占用,到时候,资金枯竭,铺子怕是吃不消啊。”

“哪能不想啊,可憋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熬到光复,到手的买卖明知不妥谁又能不做呢?东家,不瞒您说,我也为这事儿犯愁呢,眼看着铺子里的货走得差不多了,库也空了,咱们再补货,资金上确实捉襟见肘,现在只给人家订金是不成了,家家都在等米下锅,他们进原料也得用钱,特别是毛笔和宣纸,荣宝斋的货向来都是定制,不能随便在市场上乱抓,不赶紧订货,眼瞧着就接济不上了,这么大的铺子要是没东西卖……唉,难哪!”王仁山也忧虑起来,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更窝心的事儿恐怕还在后头,现在的经济形势是瞬息万变,怕就怕等我们好不容易收回货款,再遇上货币贬值。”

王仁山大吃一惊:“您是说伪币不保险?”

“日本人走了,南京政府肯定不会允许联合券再继续流通,财政部不定哪天就会有个说法,平兑还好,要是……”后面的话,张幼林没说出口。

王仁山紧张起来:“政府总不至于算计老百姓手里的这几个钱吧?这可是咱自个儿的政府啊。”

张幼林摇摇头:“这可说不准,还是有点儿准备好。”

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二组的组长朱子华也毕业于清华大学,比张小璐高两届,在校时他们都是篮球队的,经常在一起打球,两人关系不错。朱子华家境贫寒,没少得到张小璐的接济,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张小璐的帮助,他几乎难以完成清华的学业。朱子华是个有良心的人,得知张小璐复员了,主动找到他,顺便也了解一下宋怀仁的事。

那天晚上,他们在鸿宾楼的一个雅间里见了面,朱子华举起酒杯:“真没想到,你参加了远征军,还当了坦克兵中尉,缅北反攻时表现得很英勇,也立了战功,兄弟我实在是佩服。”

张小璐颇感意外:“哦,你消息这么灵通?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都知道了?”

“嗨!干我们这行的,总是要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你不必介意。”朱子华与张小璐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问道,“小璐,照理说,以你的资历和战功,在军队中应该有远大前程,可你为什么选择了复员呢?是效法古代名士功成身退吗?”

张小璐笑道:“还效法古代名士呢,我哪有这么多心眼儿?事情很简单,战争结束了,国家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了,自然要裁军,把主要精力转到建设上,而我又不想当一辈子军人,所以就主动要求退伍了。”

朱子华摇摇头:“战争怕是结束不了,抗战虽说结束了,可另一场战争保不齐又要开始了,到那时,你们这些预备役军官还是会被召回军队的。”

“老朱,请恕我直言,我当年从军是为了国家和民族而战,如果日本人一天不投降,我就决不停止战斗。可现在,我不会再回到军队里,因为如果战争再次爆发,将会是一场内战,是一场骨肉同胞自相残杀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我决不参加。”张小璐态度坚决。

“你的看法未免有些书生气,内战不见得是件坏事,美国的南北战争也是内战,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打出了个强大的国家,打出了近百年的繁荣?”

张小璐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不管怎么说,我决不参加内战。”

“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个,我说件你这个荣宝斋的少东家感兴趣的事儿。”朱子华压低了声音,“政府要改换币制了,兑换比例是……”他食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下1∶200。朱子华把这个绝密的消息透露给张小璐,也算是对张小璐当年接济他的一份报答。

张小璐看罢,大吃一惊。

朱子华接着问道:“你们荣宝斋有个叫宋怀仁的吗?”

小璐点头:“有,怎么了?”

“我们收到不少关于他的检举信,说他日伪时期参与过一些迫害同胞的事。”

“基本属实,他在日伪时期表现的确不怎么样,为了帮助井上村光搞古玩字画,连我父亲都受过他的威胁,不过……老朱,这好像不是你们保密局该管的事儿吧?”

“怎么不是?在沦陷区出现的汉奸和日谍都归我们处置,这条原则,到现在也没变。”朱子华掏出了笔记本,“你详细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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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林抬抬手:“起来吧,我还有事儿,你先回去吧。”

宋怀仁站起来:“东家,求您了。”他给张幼林深深地鞠了个躬,灰溜溜地走了。

张小璐看着宋怀仁的背影:“爸爸,您怎么还留他在铺子里啊?”

“这事儿我也想了好些日子了,一提让他走,他就哭天抹泪的,都来了好几回了,唉,毕竟是铺子里的老人,凭良心说,这十几年,宋怀仁为铺子没少卖力气,咱不能把事儿做绝。不过,老天爷要是让他遭报应,那可谁也拦不住。”张幼林拿起桌子上的报纸,皱着眉头,“小璐啊,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日本人的傀儡、宪兵司令黄南澎和警察局局长崔建初,如今摇身一变,又当上了国民政府北平宪警联合办事处的正副主任,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我看国共两党早晚得打起来,往后的日子可不会像您想象的那么太平。”

云生叹息着:“咳,甭提了,那年日本人打南京,一炮把铺子打着了,他就没出来,宋栓也跟着捂里头了。”

“啧,啧!可惜了的,还真守着铺子把命搭进去了……”

王仁山从后门进来:“哎哟,魏先生,稀客,稀客,您今儿过来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王仁山坐下和魏东训聊了起来。

宋怀仁来到张家,他“扑通”一声跪在张幼林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东家,瞧在我多年为荣宝斋尽心尽力的分儿上,您就保我这条命吧,我当初真是悔不该跟日本人来往,我后悔呀……”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不屑地瞟了宋怀仁一眼,坐到了沙发上。

何佳碧霎时声泪俱下:“孩子啊,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妈,是我,您不是做梦。”

张幼林在一旁也很激动:“小璐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和你妈很想念你,你坐嘛,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一家三口相对而坐,张小璐看着白发苍苍的父母,动情地说道:“爸、妈,我也想念你们,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还好,还好,小璐啊,这些年你在哪儿?”张幼林急切地问。

魏东训四处看着:“我有十几年没来了,还是老样子。”

“不瞒您说,刚缓上来,日本人在的这些年,买卖难做,一直硬挺着,要不是光复,恐怕也熬不住了,您请坐。”

魏东训坐下:“现在好了,抗战胜利了,该享受太平日子了。”

“也得常有您这样儿的大客人捧场,买卖才能红火。”云生赶紧接上话。

李山东送上茶来,魏东训端起茶碗:“哎,张喜儿在吗?我还欠着他一份人情呢。”

“妈的,这些日子是门头沟的骆驼——倒霉(煤)透了,事事搓火。”

宋妻把盘子礅在桌子上:“谁跟你过不去跟谁干呀,别在外面生了气回来跟我们砸筏子,我还告诉你,北城的那个维持会长金爷,让政府给毙了。”

宋怀仁吃了一惊:“金爷……还真给毙了?”

“我早说什么来着?少跟日本人拉拉扯扯,得罪人的事儿不能干,可你听吗?现在崴泥了吧?赶紧想辙吧。”

宋怀仁把筷子一撂:“妈的,怎么就没算计到会有今天呢?”他思来想去,觉得还得从张幼林入手,于是菜也没顾上吃,起身去了张家。

“我参加了远征军,在缅甸打了几仗,这不,现在我复员了。”

何佳碧睁大了眼睛:“天哪,我儿子居然也上战场啦?张家还没出过当兵的人呢。儿子,你打死过日本鬼子吗?”

小璐颇为自豪:“那当然,还不止一两个呢,我开始当机枪手,后来长官说我有文化,让我去驻印军学驾驶坦克。缅北大反攻的时候,我是驾驶坦克参加战斗的,当时我已经是中尉军衔了,那一仗我们打通了中印公路,日军第三十三军全军覆没。”

张幼林十分兴奋:“干得好啊,儿子,真给你爸长脸!”

“彼得表哥……牺牲了。”小璐的语调低沉下来。

客人停下脚步:“得,您忒忙,不打扰了。”

云生拱手:“实在对不住您,那咱改日……”

张幼林看着铺子里一派繁忙的景象,若有所思。

回到家,张幼林和何佳碧正在说话,用人兴冲冲地跑进客厅:“先生,太太,你们看谁来啦。”

张幼林和何佳碧抬起头,向门口张望,只见风尘仆仆的张小璐提着皮箱走进来,何佳碧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她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张小璐抢上一步扶住何佳碧:“妈妈,我回来了。”

何佳碧点点头:“我们听说了。”

宋怀仁在家里独自喝着闷酒,他的小儿子凑过来想抓几粒花生米,宋怀仁伸手打了孩子一巴掌:“去,滚一边儿去。”

“妈……”孩子哭着出去了。

宋怀仁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嗨,快点儿,弄俩菜也这么磨蹭。”

宋妻端着菜进来:“你这是跟谁赌气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菜也得炒熟了啊。”

〔第二十八章〕 (第2/3页)

 一个送货的人进了铺子:“荣宝斋的湖笔到了,给您放哪儿?”

“麻烦您给我送到后库。徐海,带他到后库。”

云生陪着客人刚走了两步,电话铃响了。

小学徒魏子善拿起听筒,随即叫住了云生:“大伙计,您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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