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浪漫

〖血色浪漫〗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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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地在家里待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像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200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200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200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像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我14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就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那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5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3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4年,1974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长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他妈的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3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3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地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第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不但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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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玥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玥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玥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礼你帮忙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他妈的欠了公司两百多块钱的‘车份儿’,哪有工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塌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伺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30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30年过去了,想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高玥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玥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李奎勇家仍然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30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5个90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12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像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帖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作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玥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他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现金吗?”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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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她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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