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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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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摩西只好滚蛋,回到“吴记馍坊”,专心揉馒头。吴摩西伤心之余,也有些庆幸,多亏半年前入赘到“吴记馍坊”,现在有个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头去给人挑水。当时入赘不入赘,他还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师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赞成他入赘;老詹一辈子传教不见起色,但关键时候,倒给吴摩西指点了迷津。吴摩西又有些感激老詹。老詹唯一没说准的是,当时不让吴摩西把命运系到老史身上,说老史这个人靠不住;谁知到头来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顶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种菜回家揉馒头,对吴摩西倒无大碍,吴香香却觉得上了吴摩西的当。当初她找吴摩西除了为找个男人,还想找个靠山;现在一夜之间,身后的靠山说坍就坍了,吴摩西又成了吴摩西;靠山一失去,吴摩西就不值钱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后悔当初打错了算盘。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吴摩西的当,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也不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是上了省长老费的当;也不是上了省长的当,是上了总理衙门的当。不管上了谁的当,吴摩西成了吴摩西,“吴记馍坊”的馒头就成了个馒头。吴摩西成亲时,老史曾题过“敢作敢为”四个字,一气之下,吴香香将制成的牌匾从门头上摘下来,用刀给劈了。题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为靠山失去只是个馒头,没想到吴摩西回“吴记馍坊”揉馒头卖馒头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顿。被人从县政府赶出来,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吴摩西回到馒头铺,想在家躲几天,再出门见人。但吴香香觉得,既然县政府的差事丢了,吴摩西就该将功补过,多给馒头铺出力,除了在家里揉馒头和蒸馒头,还得替她到十字街头卖馒头,她好在家里张罗别的。吴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头,碰到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吴摩西为啥从县政府被撵出来,他们肯定要问个底掉,一时也与他们解释不清。但吴摩西又不好说怕出门见人,便说自己过去没卖过馒头,只卖过豆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两天再上街。他搔着头:“不知道咋吆喝呀。”

吴香香马上急了:

“过去你在县政府当差,天天图个清静;现在就剩下光身一人,难道还让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倒在家里坐着?”

吴香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五更起床,揉过馒头,蒸过馒头,天也亮了,吴摩西便推着馒头车出门,硬着头皮向十字街头走去。过去这个时候,是去县政府上差的时候,又对老史和种菜有些留恋。推着馒头车正走着,打更的倪三趔趄着脚步。从一条胡同里钻出来。大老远就喊吴摩西:“那谁。你站住。”

“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钱,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气,忙伸过自己的脸:“你要还不解恨,再打我一顿。”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决心今后专心贩驴,不再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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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半年了,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又翻旧账。”

又说:

“当初想着开个玩笑,没想到差点出了人命。”

又说:

又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

“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没打牙。”

老崔一把将被子给他掀开:

“还他妈装,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老孙见老崔急了,只好翻身坐起,不装了。开始一迭连声地向老崔赔不是:“兄弟,啥也别说了,怪我。”

接着又说:

“比河南更大的问题是,当官不靠业绩,靠的是一个裙带。”

明显是指呼延个人了。呼延没做过封疆大吏,能当到总理,靠的就是在衙门里玩裙带。呼延总理脸气得铁青,指着老费说:“你的意思,这个总理不该我当,该你当了?”

老费针锋相对:

“咋该我当?我不叫‘呼延’,我也不会‘胡言’!”

吴摩西站住,倪三斜睨着眼睛:

“当初你娶亲时,为啥不请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吴摩西哭笑不得。娶亲已是半年前的事,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亲,二人非亲非故,为啥非得请他喝酒?自己结一门亲事,当初连爹娘兄弟都无告知,别说一个外人打更的。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两回事。吴摩西以为倪三喝醉了,不与他计较,转身要推车走。没想封倪三大步奔来,不由分说,一脚将吴摩西的馒头车踢翻,馒头登时滚了一地;又一脚踢翻吴摩西,掏出两个醋钵大似的拳头,照吴摩西脸上乱打:“谁给你撑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爷?这气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一时三刻,吴摩西脸上似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绛的,从鼻口里涌出来。天亮正是赶早市的时候,许多人便上前围观,见是倪三打人,也无人敢劝。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着吴摩西:“给我滚回杨家庄,这里没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着脚步走去。吴摩西这才听出些话头,倪三打他,并不为成亲没请他喝酒,背后另有原因。吴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给吴摩西说媒的驴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顿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吴摩西下手更狠,将老崔一只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吴摩西或是老崔,两人过去皆蒙在鼓里,现在每人挨了一顿打,终于明白,这亲也不是好结的。媒情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缘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后,有姜家指使,倪三收了姜龙姜狗的东西,现在来替姜家出气。过去吴摩西在县政府,无人敢招惹他;如今吴摩西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他们就把仇报到了今天。驴贩子老崔,也跟着吴摩西吃了挂落。驴贩子老崔挨打之后,并不怪倪三,开始怨恨职业说媒者老孙。明知前边是个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别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负,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负了。挨打之后,老崔没找倪三说理,托着折胳膊,来到县城东街老孙家。老孙也听说今天吴摩西和老崔分别挨打的事,隔着门帘,见老崔来了,慌忙又躺在床上装病。待老崔进屋。来到他床前,他闭着眼睛呻吟:“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是县长,才能手谈;不是县长,跟我走也无用了。”

又说:

“手谈,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后,延津的县长换成了老窦。老窦是专员老耿遴选的,是他姥娘家一个表弟。上回延津县长小韩被撤,省长老费推荐老史,就内举不避亲,这回老耿也不避亲了。老窦是行伍出身,在队伍上当过团副,战场上打瘸一条腿,从队伍上退了下来。一个瘸子,性子却躁,说一句话,带三个“****”。老窦爱说的一句话是:“少****跟我啰嗦,我他妈是个丘八。”

丘八不韬光养晦,所以不喜种菜,本性不改,喜欢打枪。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县政府后院的菜园子,改成了靶场。自此,延津县城一天到晚枪声不断,生人以为起了战争,其实是延津的县长在打枪玩。这枪声,倒是镇住了外来的贼,延津的社会治安,一下反倒变好了。延津的治安变好了,但菜园子被改成了靶场,吴摩西马上失业了。春天种下的菜,也被老窦一高一低两只马靴踏得稀烂。吴摩西得罪过前任县长老史,老史没把他赶走;新上来的老窦,吴摩西与他只见过一面,老窦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种什么****菜,滚蛋!”

两人本无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说些气话也无妨;但当着三十多位省长,话说绝了,两人结下的怨,就比私怨还大了。京城会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访。明察没查出什么,暗访却暗访出,老费当省长十年,仅贪污受贿一项,就达千万之巨。劣迹在报上一公布,监察院就把老费下了大狱。全国人民看一个贪官倒了,拍手称快。呼延总理这么做,倒也不是私仇公报,而是刚刚上台,从老费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稳,也是想借扳倒老费,杀鸡给猴看,让其他三十多个省长都长个记性。但大家知道,当十年省长,家产仅存千万,算是省长中最廉洁的了。其他同僚感叹,就算是只鸡,也算只老鸡了,咋犯了小鸡的幼稚呢?老费进了大狱,延津县长老史是老费推荐的,老费出事第二天,新乡专员老耿就免了老史的县长。老史种菜是为了韬光养晦,看来这菜也白种了。老史卷铺盖卷回福建时,锡剧班子的男且苏小宝来送他,拉着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没哭,说:“都笑话我韬光养晦,其实我从这件事上,收获最大。”

苏小宝: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说笑话。”

老史正色:

“我说的是实话。这群****人,弄了几千年,还弄这些,没啥指望了。”

拿东西不气人,这话气人。但拿东西都无人计较。因为一句话,谁与他计较呢?吴摩西过去挑水时,也与倪三认识,还给倪三家挑过水。当然,水是白挑,倪三不会给他工钱。吴摩西知延津县城人人怕倪三,自个儿也不敢多事,水挑完就走,不说别的。平日见倪三走来,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见他躲,有些不高兴:“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为人仗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发生矛盾,县长不务正业,无处说理,或理被说乱了,案子被断得七零八落,大家无处伸冤,便找倪三主持公道。到倪三这里告状,谁先告状谁有理。倪三听原告说完,不由分说,便去被告家中,替原告出气。喝醉酒,进门就砸东西;没喝醉,或被告家人口多,料打斗不过,便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要把自个儿吊死在这家门前。打架还好应付,一个人要自个儿上吊,如何收拾呢?想着他家爷爷,曾是一个举人,到了倪三这里,竟拿上吊说事,也让人哭笑不得。左右无法计较,便不再讲理,与倪三将事情说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久而久之。倪三替人出气,不管来到谁家门口,没等倪三开口,这家人赶紧迎出来:“老倪,知道了,只要不出大格,事情还能商量。”

卖葱卖米者让倪三白拿东西,原因也在这里。吴摩西与倪三,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吴摩西成亲半年后,被倪三打了一顿。倪三打吴摩西并不是吴摩西惹着了倪三,或跟谁发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气,而是因为半年前吴摩西成亲,没有请倪三喝酒。事情发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为半年之后,吴摩西离开了县政府。与吴香香成亲时,吴摩西曾问吴香香,成亲之后,她会不会让他离开县政府,到“吴记馍坊”去揉馒头,就跟和尚入庙一样,念经就念经,不用再干别的。但吴香香娶他,不图别的,就图个靠山,图个“县政府”,好用来支撑门面,倒不让吴摩西回家揉馒头,让他继续种菜。把县长老史题写的“敢作敢为”四个字高挂门头,也是这个意思。听说让他继续在县政府种菜,吴摩西倒也喜欢。喜欢不是不喜欢揉馒头,喜欢种菜,而是在县政府种菜,还盼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由于有馒头铺接着他,种起菜来,倒比过去大胆许多。两人成亲后,吴摩西也帮吴香香揉馒头,两人五更起床,揉馒头蒸馒头。待到天亮,吴香香推着馒头车到十字街头做生意,吴摩西到县政府上差种菜,日子过得倒也各得其乐。半年后突然离开县政府,并不是吴摩西厌烦了种菜,或吴香香改了主意,或因何事又得罪了县长老史,老史把他赶了出来,而是县长老史出了事,离开了延津县。县长老史出事并不是老史县长没当好,像前任县长小韩一样,因为一个爱讲话,出了差错,被上峰拿住了,恰恰是上峰出了问题,省长老费出了事,老史跟着吃了挂落。省长老费出事也不是他省长没当好,恰恰是要当好省长,这省长就没有保住。

老费省长已当了十年,国民政府换了几届,老费在河南还纹丝不动,也算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总理衙门又新换了一个总理,老费一时大意,就把这总理给开罪了。新上来的总理姓呼延。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轻,当总理就显得年轻了。老费跟延津县长老史一样,不苟言笑,一天说不了十句话。新上来的呼延总理却跟延津另一个县长小韩一样,喜欢讲话,一讲起话来就眉飞色舞,两手高举,像挥着粪叉;讲起话来,爱讲一二三点,从一点说到十点,还不停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呼延总理的意思,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说清楚,事情做起来不就乱了?这就是知和行的关系。老费和他不对脾气。这天在京城总理衙门开会,全国三十多位省长都到了。本来说的是边疆防务的事,河南地处中原,跟边疆没太大关系。但呼延总理讲着讲着,由边疆扯到了内地,由黑龙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后在河南停住了脚。也说了几句河南的好话,由好话说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气说了两个钟点。但呼延总理是由京城衙门上来的,没做过地方官,对地方事务不熟,两个钟头说了八点,他说的每一点,都与实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痒;不熟的,干脆本末倒置。说过八点,又说改进的举措,也是驴头不对马嘴。当着全国的省长,被呼延批了八点。老费肚子里虽然憋气,嘴上没说什么,也就点头而已。开过会吃饭,呼延总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费一桌,又旧话重提,开始说河南第九点。说完,还拍着老费的肩膀:“我说的对不对呀老费?”

如是在会上,老费再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换了场合,大家在喝酒,还穷追不舍,老费就有些下不来台;加上老费喝了两杯酒,突然爆发了。老费平日话不多,性子却倔,加上是老资格,本来就看不上这呼延,于是将呼延总理的手从他肩膀上推开:“对是对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着感叹:

“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谈了。”

苏小宝执着他的手:

“我跟你走。”

老史:

第十二章 (第1/3页)

吴摩西成亲半年后,挨了一顿打。延津县城有个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门头一样高,一脸疙瘩肉。满头红毛。无论春夏秋冬,走路皆敞着怀,露着胸前凸出的一条子肉。几十年下来,这肉变得黑红,与身上其他部位不一个颜色。倪三的爷爷,曾是延津出的第一个举人,做过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与他爷路数不同,不喜读书,不喜功名,长大后,图个吃喝嫖赌。倪三他爹活到四十岁,临死之前,将他爷做知府积下的家产,也挥霍尽了。人说倪三他爹短寿,倪三他爹临死时说:“我活一天,等于别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这一辈,家徒四壁,倪三开始在县城打更。打更者白天无事,报更是在夜里。夜里从戌时起,用梆子敲出从一更到五更的时辰。倪三虽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遗风,一是不喜张罗,虽家徒四壁,除了夜里打更,白天不张罗别的,就是歇着;二是穷归穷,不耽误喝酒,一到夜里是醉的。夜里打更,倪三皆趔趄着脚步,闭着眼睛从十字街头穿过,抡着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现在,延津人不论更,一论就是错的,源头就在这里。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里还应喊“天干物燥,小心灯烛”之类的话,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话,源头也在这里。打更的不靠谱,本来可以换一个,倪三的爷爷虽然做过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县长,一个爱做木匠活,一个爱讲话,一个爱听戏,为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无暇留意夜里的梆子。倪三二十五岁那年,倒娶了一个老婆,老婆是个对眼。虽然对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个,不落空当。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为别的,就为她能生孩儿:“妈拉个逼,你是人还是猪,身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为躲挨打,也为躲挨身子,倪三的对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来,仍给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对眼。七男二女本是个吉数。但加上倪三两口子,一个打更的,要养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虽不爱张罗,但为人憨厚,年轻时,家里虽然穷,既不偷人,也不抢人;后来随着孩子长大,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紧,便一年比一年不顾脸皮。不顾脸皮倪三也不偷人,家里断了炊,便到集市的货摊上公开乱拿:“记着账,回头还你。”

这个“回头”,不知会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粗鲁,拿吧也就几根葱、半升米、一条子肉的事,皆不与他计较。见无人与他计较,倪三更加变本加厉。变本加厉不是多拿东西;倪三从不多拿人家东西,顾住当天吃喝为止;明天断顿,明天再拿;而是有时喝醉了,边拿东西边说:“妈拉个逼,我就不信,一个延津县,养不起一个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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